【日常速寫】魚藻

文/林薇晨 |2019.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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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薇晨

有段時期似乎流行服用綠藻錠,我母親也跟風買了幾罐,據說對於健康是極有助益的。圓而扁的小綠錠子,散發濃濃草腥氣,我總是笑道:「簡直就跟吃魚飼料一樣。」久而久之漸漸不願意吃了。她對此很是不滿,因為她蒐羅而來的燕麥飯、酵素、蔘丸、苜蓿芽汁,我從來不肯規律進食,然而她也還是繼續隨著時尚蒐羅著其他保健食品,樂此不疲地。最近某個朋友自己釀製啤酒,拍了張啤酒花顆粒的照片傳上Instagram,戲稱它是魚飼料。不知它聞起來是否芬芳一點呢?

每回吃那綠藻錠,即使配水迅速嚥下也還是滿嘴藻味,我總覺得恍然明白了池魚果腹的心情。然而,這種想法不免又要落進濠梁之辯的迴圈了。

我記得孩提時代每次餵魚後,手心殘留的魚飼料的味道。台北有幾處中式園林建築,池畔總是設一部錦鯉模樣的販賣機,翹首豎尾的大魚,餵它幾枚銅板它便哐啷滾出一管魚飼料,作為踏青兒童的玩具。餵魚是滿足兒童權力欲的遊戲,在涼亭,在拱橋,孩子伸手撒出無數糧餉,游魚遂花花簇簇前來唼喋,波瀾四起,很有一呼百諾的意思了。在這種視聽充分享受的時刻,餵魚的兒童也近於一個觀音,然而其中也許並不涉及慈悲,並不涉及憐憫,反倒有點居高臨下的殘酷。降生於世,便要致力踩上自己的階級,這是人類自幼即開始的功課。

長大一點,我去水族店買回一對鬥魚,將池畔的消遣從室外搬進了室內。牠們一緋紅一鈷藍,分兩隻小玻璃缸住著,因為王不能見王的緣故。鬥魚是如此豔麗的生物,長尾飄飄,仙氣十足,每日我最期待的就是投餌的時間,早晚各一回,指尖抓著胡椒罐似的飼料罐,謹慎地澆灑,無過無不及。提供營養是種幽微的占有。也許是飼育配備不甚標準,鬥魚活得不久,死後就葬進馬桶沖了。許多家庭選擇養魚,而不養貓養狗,為的也不過是這種方便。

初學日文時學到授受動詞,日籍老師表示,在這規制嚴明的語言中,「給」的動詞亦有等第之分,必須根據對象的位階而調整說法。給上司,給下屬,是手心或翻或覆的差別。給植物水分,給寵物飼料,那更是朝向低處的布施了。然而,從前餵魚的時候我並不懂得這些,也不覺得人類何德何能。理解一套文法往往等於理解一套哲理,而這是曠日廢時的。餵魚的快樂究竟來自什麼呢?也許一切關於餵養的行為到底都是為了餵養自身,不拘填補的是欲望或情緒或其他的什麼。

中學六年,我在鄉村一所寄宿學校就讀,離家離得很遠。周末同學一車一車返家了,我還是申請留在學校溫書,過著避秦人似的,與世隔絕的生活。那所學校極美,美得宜於心事重重。寒冬的細雨下過以後,整個校園的空氣濛濛成了碧色,宛若藻華。周末放學時段,校方總會發放麵包與蛋糕,專供雪隧車程充飢,留校的我對於書本上的莫耳與安培感到十分厭倦,於是常常拿著那些點心到中庭餵魚了。

學校中庭有一座不規則形狀的池塘,中央石造假山巍峨,噴泉汩汩,池裡豢養了五彩斑斕的錦鯉。當時讀到《詩經》裡「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的句子,我立刻就想起牠們。偶爾我也立在高樓女兒牆邊望著那池塘,繽紛的錦鯉成群結隊,不知為何在池裡繞起了圈子,沿著假山一匝又一匝,泳速漸漸急了,轉成金銀霓虹的漩渦。直到畢業將至,我才獲悉那座池塘的輪廓是個宜蘭縣。

在這多雨的山丘上的學校,我始終不很快樂,只有假日獨自餵魚的時候稍稍解悶一點,因為我也同樣地殘酷。錦鯉似乎總是餓得不得了,明明是那般華貴的魚,卻有如此爭先恐後的吃相,太過貪得無饜地。據說錦鯉是缺乏飽足感的,倘若餵食毫無節制,那魚也就會努力加餐飯,直到死亡。「明天會是好天氣嗎?」池畔的我總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撕著手中的吐司、可頌、菠蘿,施捨也似,站在人類站的位置俯瞰魚的無憂無慮。真好,當魚。在六點整的晚餐鐘聲響起以前,我可以在青山綠水之間發起漫長的愣,出神很久很久。

然而,我非魚,從來不能曉得魚的快樂。魚非我,遂亦不能曉得我的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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