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家瑜

老家的「地下室」是我的遊樂場。地下室一點也不「地下」，它的屋頂與一樓齊，但只有梁柱沒有牆，它就像個巨人，無怨無悔地把一樓頂成二樓，把二樓扛成三樓。連棟式的寬廣空間不管是玩躲貓貓、跳房子、過五關都綽綽有餘，唯一得謹守，盡頭處的小屋不准去，有個婆婆住在那裡，她是虎姑婆變身，會把小孩吃掉。

跟虎姑婆同住的叫老陳，總是一臉和藹，逢人就瞇起眼睛笑，卻絕少開口說話。蓋公寓時，建商怕材料遭竊請他看守，就「地下室」隔了個房。小屋不分晝夜總透著微光，遠望更顯鬼魅陰森，我生性膽小，從不敢經過，當同伴前往探險，我總是乖乖留守原地，每聽到他們在尖叫聲中一哄而散，既興奮又好奇，幾回下來見大家無事，我便開始參與冒險。

那日尾隨大夥前往，小屋的燈影幽幽一如往常，我們在窗旁偷窺，婆婆坐在床沿，一個套房大小的空間，除了自己的睡床，門旁還豎立一張摺疊行軍床。聽說老陳都睡在行軍床上。幽暗中，老陳幫婆婆梳著稀落的頭髮，動作輕柔反覆。婆婆身著黑色麻布襟襖，寬大的褲子下一雙細腿懸在床沿，腳上一雙黑棉鞋，活像古書裡出走的人物，笑吟吟地咧著一張嘴，把皺紋都撐開了。

有人噗哧一笑驚動了婆婆，她轉頭驚慌大喊，誰在外面﹖媽了個逼……我跟著大家往回跑，腿軟卻笑到氣岔，隱約聽到老陳急迫的安撫，「沒人，不要怕，老陳在這裡。」那晚我做了惡夢，醒時置身破舊蚊帳罩著的床，蚊帳外的妝台前是婆婆在梳頭，然後轉身對我咧嘴一笑，笑到脖子往後仰，喀擦一聲斷了。媽媽說我燒了好幾天，燒到眼睛翻白。

婆婆走後，老陳開始為市場做打掃工作，他依舊睡在行軍床上，早上起來摺疊靠牆，好似婆婆從未離去。老陳是婆婆的先生在軍隊的隨從，江山失守後受長官託付先行來到台灣，請託他好好照顧夫人。媽說，婆婆是在逃難過程中飽受驚嚇才發瘋的，直到她走的那一天都未與先生再相見。

那時爸爸已送我們姊妹去念初中私校，路途遙遠便住校舍，爸爸將家裡收養的流浪狗小妮送給老陳養，說婆婆走後老陳很寂寞，去陪陪他也好。

每逢周末返家，我們姊妹都順道去探望小妮，小妮膽子小，一聽到風吹草動就縮在老陳腳下，這時候老陳會用他細瘦如骷髏般的手撫摸小妮說：「不要怕，老陳在這裡。」老陳這輩子的人生台詞，似乎就這句話複誦最多次。

小妮在市場旁的街道上給車撞死，老陳把她帶到住處附近的堤防埋了，他說那裡有水有草，好得很。

天地如此寬廣，而老陳死的時候，是在他那張行軍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