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志聰
小時候,阿嬤有位唱歌仔戲的姐妹淘,喜歡到處遊山玩水。有一次出國旅行回來之後來找阿嬤敘舊,當下職業病發作似的,以併攏的食指與中指往沒有邊際的天空一比畫,並用歌劇裡的文言口吻,把「旅行」說成了遠行,讓人莞爾。
那回,阿嬤的姐妹淘提著大包小包來我家。包裝袋上鉛印的雖然都是我看不懂的外國字,可是袋子裡的東西,我倒是一看就懂,多半是包裝精美,令人口水直流的餅乾糖果。因此,「遠行」這字眼帶給我的感覺是非常正面而令人期待的,巴不得她三天兩頭就出國遠行,這樣嘴饞的我就有吃不完的餅乾糖果了。
一個秋日午後,不想睡午覺的我在院子裡玩耍。一會兒後,一部貨車緩緩駛進隔壁阿婆家,接著幾位工人將紙錢一落落搬下車,並開始在她家門口搭建起鐵架帳篷,階梯式的供桌上擺放香爐、鮮黃色菊花及三碗菜餚,鐵架兩側則綁了橢圓的紅色燈籠。阿嬤像怕我看到什麼似的,匆匆忙忙把我拉進屋裡,不准我再出門。
隔天,我吵著要去隔壁找阿婆玩,阿嬤歎了口氣說嬸婆去很遠的地方旅行了。我心裡非常高興,因為阿婆很疼我,她去遠行也一定會帶回好吃好玩的給我。等了幾天,沒看到阿婆回家,倒是她的家人及親戚一天到晚在帳篷裡呼喊著她,夾雜著哀戚肅穆的誦經聲,彷彿阿婆再也不回來似的。偶爾一陣秋風吹起,瞬間路上鋪滿了被吹落的枯黃樹葉,像是在隱喻著,或者在告訴我些什麼。
等到帳篷拆除了,再聽不到誦經聲,阿婆的孫女也在上學時說她祖母上天堂了,這時小小心靈動盪不安了起來,以前納悶每每阿嬤跟我說要去遠行的人,為什麼最後都遲遲不回來,隱約得到了答案。
長大後,逐漸理解「遠行」的另一種說法。有時也不免身陷其中,沒有小時候大多僅擦邊而過的幸運了。
妻生病之後,一連串的療程讓病況控制了下來,我以為張牙舞爪的暴風雨終於要過去了。豈知一年後妻的病情便復發,稍稍放晴的天空頓時又烏雲密布。前去求神問卜,神祇面有難色,僅指示說妻想去哪裡玩,想吃什麼都盡量依著她,不要留下遺憾,似乎祂也無能為力,局勢已不可逆了。
去年初,我想陪妻去日本旅遊,她開心得像小孩子一樣。但天不從人願,壞細胞早已移轉到全身,必須日日以高劑量嗎啡方能稍稍止痛,醫生也說妻的情況不適宜遠行。不得已,只得打消旅行的念頭。
幾個月後,妻可以遠行了,卻不需要我的陪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