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聶學劍

母親節那天下午，我一個人靜靜地喝茶，等候一位久未謀面的朋友。直到兩個小時後，這位電話裡跟我約定「馬上就到」的朋友，才匆匆地推門而入。

我們是有著近二十年交情的忘年交。朋友在另一個城市工作，他說，當天一大早就開車趕往兩百多公里外的老家，這是他父親的命令。坐下來喝口茶，朋友娓娓道來他的這次倉促之行。

朋友的父親今年八十高齡，一輩子脾氣倔強。母親離世不久，老父親堅持自己一個人過，只好請了一位保母照顧他。三個子女中，父親最不喜歡的就是他這個不安分的兒子。二十年前，因為他執意離婚，父親竟登報聲明與兒子斷絕父子關係。這些年來，無論朋友的事業多麼成功，做父親的都不讓人在自己面前提起他。直到前年，朋友的母親身患絕症，父子二人在病房裡重逢後，父親才默許他回到身邊。

這次，父親叫三個子女母親節當天必須趕回家。姐弟三人中，朋友年紀最小，也已年過半百，都是老眼昏花的歲數了。但此前一個星期，父親依然給三人安排了一道「家庭作業」，要求每人寫一篇懷念母親的文章，散文、詩歌皆可，體裁不限。父親在電話裡要求他們務必將文章完成，且要一式兩份，於母親節當天中午前交到他手裡。

朋友孩子似地壞笑說，自己苦思冥想了幾個晚上，懷念起母親的種種疼愛，有感而發，還真寫出了好幾篇文章。他說，父親一直是個家父長作風很嚴重的官僚主義者，就連紀念母親這事也被他弄成考試的模樣，而老父親儼然就是主考官。言辭間，朋友對父親仍然又敬又懼，他們父子整整糾結了一輩子。

朋友說，他們中午十二點前開車回到鄉下老家，在母親靈位前各自誦讀了自己的文章。姐弟三人都不覺淚流滿面，老父親則靜靜地坐在旁邊陪著他們。三人的文章，一份焚燒祭奠給母親，另一份就交由父親保存。

「跑了幾百里路，就搞了這麼個儀式。」朋友的眼圈紅紅的，但臉上仍然掛著對父親固執舉止無可奈何的笑容：「我只上交了一篇文章，還剩下幾篇可以再應付這個主考官，明年母親節就不用緊張了。」我沒有說話，聽朋友一個人絮絮地自言自語：「父親把我們姐弟的三篇文章揣進懷裡時，我看見他連從椅子上站起來都擻抖抖的，明顯的老了。唉，就哄他開心、順著他的心意吧，能多哄他幾年最好不過了……」朋友專程趕到我這裡傾訴，想必就是要深揭狠批這個愛的主考官的吧。

大美無言，大愛如仇。面對這樣可敬、可愛又固執的老人，我又能怎樣勸慰朋友呢。房間裡一時陷入了靜靜的沉默。朋友端過紙杯，低頭喝了一口茶，我看見霧氣騰騰的水氣間，他的眼角有淚光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