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珊

孫悟空之所以會出現這種「人格分裂」的行為，恰恰是極其隱晦的暗示了明朝思想界的複雜局勢。在大明王朝，因受靖難之役政變影響，有道學家們把節義與理學分離開來，形成兩種意識，認為節義歸節義，理學歸理學，節義與理學是兩碼事。

但是對程朱理學而言，節義是理學的核心價值觀，是為名教綱常的根本。因此，在這種情勢的驅動之下，朝堂上的官宦為了禮儀道德問題（即去節義的偏狹理學），和皇帝鬧騰的厲害，如若誰被皇帝廷杖了，其人立刻在士林名望倍增。在這種理學綱常被分離形勢之下，明末會出現那麼多叛明的無節義的貳臣也就不難理解了。

由此可見，孫悟空大鬧天宮是剝離出節義於「理學」，妖怪們譏諷孫悟空無節義無良知，乃下作也。孫悟空的怒火在於不認同大鬧天宮與節義有關，而是認為大鬧天宮之舉，是打響這潑猴在江湖的名聲，即被剝離出節義的「理學」的出名行為。孫悟空的這種行為與認知，終究逃不脫「為己私利」四個字。

孫悟空與妖怪圍繞著「弼馬溫」的糾紛，不僅僅是體現了明朝儒林的複雜局面，亦側面反映了明朝中晚期以來資本主義萌芽蓬發之餘，明朝經濟大幅邁向「競爭式社會」的趨勢。

最後，我們不妨花點時間來談談那些下凡為禍人間的業畜。它們在人間種種罪惡，本身無節義無良知。既然如此，那等業畜憑何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來攻擊那潑猴呢？事有湊巧，最近剛好讀到王元化氏的〈談魯迅小集〉一文，在該文系列中，有篇題目叫做〈陰鷙反噬之術〉的小集，很有意思，可作討論。

魯迅寫的〈論辯的魂靈〉、〈犧牲謨〉、〈評心雕龍〉等雜文中所勾畫出來的強詞奪理的詭辯，十分深刻地揭露了一直在我們社會中流傳不絕的陰鷙反噬之術。

試舉一則為例：你說甲生瘡。甲是中國人，你就是說中國人生瘡了。既然中國人生瘡，你是中國人，就是你也生瘡了。你既然也生瘡，你就和甲一樣。而你只說甲生瘡，則竟無自知之明，你的話還有什麼價值？倘你沒有生瘡，是說誑也。賣國賊是說誑的，所以你是賣國賊。我罵賣國賊，所以我是愛國者。愛國者的話是最有價值的，所以我的話是不錯的，我的話既然不錯，你就是賣國賊無疑了！

我們是多麼熟悉這種詭辯術。如果有人採用綜合研究法，從邏輯學和文化心理學角度加以剖析，揭示這種詭辯怎樣玩弄權詐，是很有意義的。似乎沒有人去探討魯迅著作中這方面極有價值的材料……

詭辯之術並非華人社會所固有特色，外國人亦深諳此道。達爾文在《進化論》上鼓吹肉弱強食觀念，蓋因世界乃競爭式社會，只有不擇手段保持競爭力，才可以達到目的，因此，詭辯分子的「陰鷙反噬之術」，不過是人性陰暗的求利動機──利在何處，詭辯分子亦站在那處，以此反噬他們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