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軒宏

事件後，佐夏沒有回葛麗坊，已經好幾天。

他和彼得沒有聯絡，好像有默契。他們像一起分享祕密的人，由於祕密的重負，變得無言。

主要是不知道如何面對那天晚上發生的奇異事件，也不知道該跟彼得說什麼。可是問題是，如果不跟彼得談這件事，還可以跟誰談呢？彼得是事件發生時，四個在場的人之一。兩名搶書的匪徒不知所蹤，而且很可能因為被不斷飛舞旋轉的書頁圍繞，什麼都搞不清楚。佐夏和彼得的視角，算是比較清楚的，至少看到整個場景，雖然他們不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彼得是唯一和他具有共同經驗的人，不跟彼得討論，根本找不到可以分享那個事件的人，即使他詳細跟別人描述過程始末。

他躲在房間裡，好幾天沒出門，什麼事都沒做。還好吃的東西足夠，可再撐兩天。已經是八月的最後，學校將開學，室友這兩天就會回來。賈納就要從馬來西亞回來，吉兒家住澤西市，距紐約市一河之遙，不過趁八月中到芝加哥看朋友兩周，也是過兩天回來，就要上課了。佐夏沒有打算要跟他們說什麼，他沒有打算要跟任何人說，心裡亂成一團。

在這種時候，他才意識到分享祕密的困局，以及隱含的意義。你有祕密的時候，會跟誰分享？這是考驗。考驗親密的程度，以及信任的程度。以前的他只有個人小祕密，所以沒想過祕密其實是存在的核心。如今突然發生那件怪事，他連要告訴誰、能告訴誰？會不會說出去？誰能保守祕密？對朋友了解有多深？能不能誰都不說？都想不清。最嚴重的，是他連發生的事件「是」什麼？都沒有想法。可是，這時候佐夏才發覺，難解的祕密有一種動能，由於你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會想要說出來，找人分擔，減輕負荷；或說出來，跟別人一起探索，搜索答案，解決無知的困境。

所以，祕密有種拚命要跑出的力量，想要從你身體裡衝出來，像在恐怖片裡面那樣從人體爆裂出來。

目前，這些都不能做，他腦子一片空白。在家裡，他連書本都不敢碰，怕碰了書頁飛散、旋轉，像漩渦那樣，弄得亂七八糟之外，還可能引起注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好幾天下來，他靠看電視打發時間，那對他而言是很大的折磨。電視節目的中級品味，制式化安排，極公式化，完全在原地打轉，沒有開發新知識的空間，純粹打發時間而已，是非常消極的活動。他因此平常非常少看電視，現在他腦子空白，手不敢碰觸書本，只能看看電視，麻痺自己。感覺自己跟廢人差不多……

還好他喜歡自己住的這間公寓。佐夏的運氣不錯，室友賈納和吉兒都好相處，而且他們的公寓靠阿姆斯特丹大道，景觀好，主校園就在對街。在大學擁有租給學生的地產中，這是最方便而且品質佳的。佐夏這幾天雖然困在家裡，心情空洞，看電視無聊，但至少他喜歡公寓裡的一切，把它當家。有時候到窗戶邊，坐在窗台看看街景和人行道，偶有行人走過，還是可以舒緩心情。

夏日尾聲，獨自一人留在三房公寓，靠窗台邊，不看電視的話，有時發呆一整天，只有耳邊的音樂陪伴。佐夏這兩年持續聽近來興起的「女聲另類搖滾」，此時發揮作用，平撫內心慌亂。Tori Amos、Fiona Apple、Sarah McLachlan、Bjork，還有女聲團體Belly，都在這幾年出片，少數在台灣就開始聽，大部分是到紐約之後發現的。加上愛爾蘭the Cranberries，還有早一代英國的 Kate Bush 最近發新專輯，這是女聲的時代。打開五CD連續輪放的音響，音量放大，女聲搖滾灌滿公寓空間，反正賈納和吉兒還有幾天才會回來。葛麗坊事件之後，佐夏靠她們的歌聲調節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摘自《撕書人》，聯合文學出版）

作者簡介

伍軒宏

花蓮長大，政大、台大畢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博士班肄業。曾任教政大英文系，課程多樣豐富。寫過短篇小說、書評、導讀、推薦序、學術論文多篇，包含〈王家衛電影中的南方轉向〉。曾經以〈阿貝，我要回去了〉獲得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以〈殘念筆記〉獲得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撕書人》是他第一本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