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寫封信給自己，信首應是如此開頭：我己鈞鑒。親愛的田運良，您好。
「我想寫信給自己」，這念頭在心底藏很久了，我一直萬般期待著能全然放下身段、身分、身價、身世的種種束縛或疑慮、牽絆，開誠布公地或私下密會地，自言自語。
「觀我望己」正是個開始，藉著副刊這塊珍貴版面，一連自言自語了一整年、十二封告解信。
「觀我望己」系列的縱情書寫，是逐月累篇自言自語的幾封信：〈鏡對〉（之一二三）、〈親近一場風雨〉、〈憶夙．念昔〉（之一二）、〈人生文學幾段〉、〈逸旅，行路風景〉、〈複習死生時光〉、〈中年所在〉、〈亮．榮光——我的炫．耀〉、〈蘭陽，彼時此刻〉等，就相約聚在這裡，我跟自己對話閒聊、我跟我自己敘舊密談、我跟自己切磋砥礪、我跟自己療傷慰藉、我跟自己互助共勉……我有好多好多、藏了半生的心底告白，終在這系列的文字篇幅裡一一透露剖白了。
這些文字起結的扉頁末章，始、終其間有若鋪了整張半透明的、摹擬了自畫像的圖紙，正是摻雜了粗草屑枝的、紋深質綿的生宣，上面草草塗繪了五官、四肢、身形、面貌，隱隱看得出是，我、自己。而文字如墨染，潤性滲化極好，一下筆猶如透過薄紗密網的線光，直穿向心，滴落在稿紙上層遞擴散，暈出生平履歷、印出家世族系。
但我自己是如此的形單影隻、孤影個體，甚或持續處於尚未準備好或未完成的慢調斯理自覺中，默默曖曖含光，有如發散著憂愁暗鬱的濃緒，又或者帶著自我否定的悲情，以赤裸身心迎向無可逃躲的時代與命運，紮實地感受時間芢苒的寬容與殘酷，在筆下、在稿紙上、在文學裡，繼續學習、又學習與再學習。
＊
舉頭冥想、埋首筆下，我總在百般思索：或觀或望、或瞇或眺、或視或睹，不同角度的「看」我，到底自己想要建構什麼奉獻什麼、進擊哪些禦守哪些；自己想拿什麼餵養自己的眼界和心胸、自己想取哪些慰勞自己的野心和遠志，以作為不枉此生此世周旋一遭的良心回報。
每封信裡的每篇文、每個字都多情多義，把近在咫尺之心裡的悲歡愁喜，盡可能演繹得很魂牽夢縈、很勾心攝魄，讓人都讀懂這些文後、字下的真情真義。情節或許平庸無波、或許驚駭有險，都足證生命軌跡確實曾與諸多故事密切交會、撞擊，受其啟蒙、開導、引領、陪伴而影響至如今。每封信，或如鏡中之我自己，無論是素面散髮、或淡脂薄粉，甚至濃豔妝扮，其內都顯著直面、純粹、不閃躲的憨直傻勁，此雖然是真實誠篤，但那裡面有跨越生死的努力，有跨越私己和群體捆綁的努力，有跨越世代與世俗纏縛的努力，那是我期望最被感動的堅卓毅韌。
而我僅僅記得一些些，遂在好幾個闃闇夜裡挨著閱讀、挨著照片、挨著影像，不確定是在哪條街路上、或哪個巷弄裡，循著書寫以追回遺漏的另外一些些。我在文學的最初開始說情，次回述景，再次回敘理，許是突梯荒謬的記憶想像，將這些信推往至時差的彼端，即使筆觸被馴化得不再張狂，蒸發得連殘念都不剩了，我都還認得，自己。
只不過左顧右看，震耳欲聾的巨大寂靜裡，我孤零零地牽著自己，正走在一條荒蕪的歲月之路。
我向自己承認：曾經好幾度，捧閱這些文字，都強烈揪心到胸口梗塞、呼吸困難、眼痠口呆，甚至看不下去、讀不完的窘況困境。好似慌張尋找不到出口，或者已經放棄逃出，彷彿就是那樣無助的當下。所以不願滔滔高論，也沒有必要雄雄爭辯，我所要描述的，無疑是在這樣接近遊魂、靠向天使、恍若生死穿越的邊界感知中，次次解體，再次次拼湊，披著斑駁裂痕傷疤，勉力完成新的自我。
那是岔開生活日常場域，偶然冒失閃神後的新領悟，猶似一時間生命便長大了，邁開步伐走向天涯，但卻不知道該如何拉緊不想放手的過去。心裡有個抗拒長大的幼孩，童稚仍在習語學步，但時光老去的日晷軸線，一吋一吋將夢想愈隔愈離、愈拋愈遠。人生的孤獨座標，或許就在「觀我望己」定位了，沒有數軸，沒有經緯，就在年季旬、月周日、時分秒的輪迴裡，滴答滴答……至艾、耆、耄、耋。
＊
對生活的說、聽、寫、讀，以及看、聞、觸、學，乃至默契、靈犀、感應、對流，於我無非都是時間的龐大累積。至於那些人性與欲望的霉斑、聖蹟與鬼影的疤痕、崩壞與重建的廢墟、豐饒與瘠窮的遺址，我在文字裡被這些真切感受勾串引誘而驚異潛行，日復一日、寫又再寫，最終在不懂得藏拙掩瑕的坦誠自白裡，一再一再地掏心掏肺……
靜極默然，彷彿聽見了自己正淺淺呼喊著我的呢呢喃喃，那音聲在懸著孤燈的斗室裡低吟迴盪，不絕於耳地盤據著書桌、窗口、牆角及櫃架上的每一個角落，我與自己都認真地反覆練習著多腔調的複音書寫，集多音域、多聲部於一文，唱好、唱滿、唱美生命的悅耳動聽。
因為我和自己都了解，這趟旅程就是無以數計則記憶的「已讀不回」，已讀、也全部讀完曾經的幕幕過往，不回、也無法回去曾經的幕幕過往，就只能向著未來，努力為我自己，按無以數計次的，讚。
我、自己，已互為知己。
戊戌旺狗，喜春吉慶，跟隨光陰的行跡履印，結綵歡賀與祝禱福佑中，好年翩然而至。滄桑流轉依舊，「觀我望己」將會一篇篇寫下去的，文字告白帶來靜定、慰藉與安全感，終是漸次的了然，了解不斷被誤解的自己，體諒自己在世間俗塵的諸般難為，如一封封告解信，信裡的人生總成，偽裝的個人誌、如實的心靈史。
寫了一封信給自己，信是如此結尾：順頌平安。不說再見，後會當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