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長長的槳，划出眼底擴散的水紋，在舟身之後曳成草寫的V，一個字母還未寫完，船手已迅急搖擺著下個槳。遠近一隊隊的船手們，迴盪水面的口令裡動作一勢，陽光下張弛著青春的身軀。

途中那座橋背著光徒現暮色龐然的輪廓，延伸的岸是背脊，總有人散步、遛狗，或沿著河慢跑。從麻薩諸塞大道折進甘迺迪街，不用十分鐘，就步行來到河邊。初次我在草地的長椅消磨整個午後，慢慢讀著圖書館借來的書，秋天的風，有點強勢了，搶著我的思緒之先，伸手翻讀著下一頁、又一頁。

面前的查爾斯河宛延流向盡頭的出海口。若見地圖，藍色的線索，由西至東邊，將麻州柔軟的胸口分隔為兩側。夏末初抵的午後，車途上，自南側右岸的波士頓，我第一眼望見了河，隱現在鬱鬱的林葉間；心想，這仍否就是十七世紀最初的移民者盼望的景色呢。

越過橋，左岸是劍橋。學術的殿堂比鄰河邊。同在左岸更北邊一點是薩默維爾；此時，我書寫和生活的居處，即在這座城鎮偌多靜謐的小屋間，塗上了綠漆牆面的那幢。

查爾斯河岸適合於徘徊，與思索。曾經造訪的師長這麼對我說。我卻更常是在駛上橋面進城的地鐵裡，橫越窗景外漸漸沉沒至夜暮的河面。而長長的橋的中央竟停靠著一站。車門敞開，特別凜冽的風，有時潮溼若雨、入冬後時而攜帶著細雪，像將車廂當成另個河道灌入充滿。每次我總想下車瞧瞧門外，每一次我總想，是住在橋上的人嗎，會在岸與岸之間下站。

深夜的河左岸，適合思念遠方。有一晚，我沿著屋門前的街路一逕往南走。沿途的房子都睡著了。小商店安靜在燈的昏黃。咖啡廳的椅子倒置桌上。唯寥寥的酒吧仍未關門，電視無聲轉播的足球賽，將疲倦的臉覆蓋螢光。

穿過東劍橋。走進搭築於水上的棧道。直到靠近河流曲折之畔。黑墨墨的查爾斯，黑墨墨的遠處的波士頓半島。我佇立在無人的欄杆前，算數著右方是地鐵第幾列越過大橋的夜車，是否留下了住在橋上的人，竟而，就想起夏天與妳在巴黎河岸覓尋的新橋。找那座橋上半圓弧的石椅，相倚賴著，等候夕陽燃燒至餘燼。《新橋戀人》的茱麗葉畢諾許和丹尼拉馮就在此狂戀吧。電影尾聲，重逢的兩人在穿行橋墩的船上，對著慶典的煙火狂肆吶喊：「醒醒吧，巴黎！」

想念淡水。某一年生日與妳沿岸緩步的石板路，那棵低垂到不能再低垂的老榕樹，葉叢突然的暗香。我在有河書店打烊前帶走一本詩集。我望著流水對岸的觀音山靜靜浮現自妳的眼底。

又一列夜車從來時的遠方駛近，我在心裡低迴著那一句「醒醒吧左岸……」，而子時的查爾斯河，便適於所有思念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