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公寓裡有小沙發,小冰箱,小鍋小爐,一切都是縮小的尺寸,組成一個袖珍天地。屋子有點舊了,依山傍水的環境十分潮溼,壁癌鱗鱗剝落。浴室洗臉台的鏡子因為霧氣蒸了又乾,蒸了又乾,印著星星點點的水漬。鏡子上殘留一張殷紅的「囍」字剪紙,他也不去撕。這裡應當曾是誰的新窩,有誰曾在這裡雙宿雙棲,可是不是現在了。浴室裡忽然流露了低低的惆悵,像是水龍頭的旋鈕沒拴緊,笛答笛答,水滴濺上浴缸裡冰涼的磁磚。
她去浴室取來染髮膏,跪在沙發上,戴上塑膠手套,把染髮膏擠在小碟子裡。先擰一條雪白的膏,再擰一條米白的膏,又以梳子尖尖的尾巴將它們拌勻。調著調著,兩條白膏融合成一團,漸漸變成灰色,接著深灰,接著是更深的灰,愈來愈深,終於成為純然的烏黑。他坐在地毯上,等她替他染。她每隔一陣子實踐這項任務,仍舊不甚熟練,小心翼翼拿梳子的齒蘸滿了黑膏,一篦一篦塗上他的白髮,額上,腦後,頸上,耳後,還是不免弄汙了些許肌膚。脖子上有一塊黑漆漆的,不趕緊擦拭就要有好幾天洗不掉了,因為黑會滲進身體裡。
沒有她的時候,他本來也是自己替自己染的。有了她,只是增添一名笨拙的助手,不能算是實惠。可是兩人都是喜歡乾淨的人,定期掃蕩白髮,大約也有一種同心協力的意味。歲末是最適合清理居家的時節,以黑消滅白,黑也成了潔癖的黑。她感覺自己在進行一件粉刷的工作,充滿除舊布新的快樂。
於是白色的昨天變成黑色的今天。黑色的今天又變成白色的明天。黑白黑白。日復一日,她的手指在黑與白之間穿梭,如同安撫一匹斑馬。不知不覺她也過上黑白交錯的日子,與他見面的時候是黑,與他道別的時候是白。染黑的髮是不宜告人的隱私。小茶几上的收音機裡,宋冬野在那裡憂傷地歌唱:「斑馬斑馬,你還記得我嗎?」他去浴室把染髮的梳子沖了沖,坐下來,伸手在暖爐邊烤烤。
關係是許許多多句子疊合而成的日常生活,主詞,動詞,受詞,串成或長或短的句子,有時候她當他的主詞,有時候她當他的受詞,然而單是「當」這個動詞,其中便已有一種主動的氛圍。她是自願的,她想。
白髮長得真快,她得不時替他檢查檢查。髮漩中央一簇新爆出的白髮,像夜空裡施放的銀煙火。花開富貴。心想事成。歲歲平安。她拿蘸妥染髮膏的梳子,輕輕替他熄了那些白髮。
跨年這天她和他在大學附近一塊停車場的草坪上與眾人一起等待煙火。高樓上忽忽顯示倒數的數字了,那些趺坐仰面的人齊聲咒罵道:「前面的人可以坐下嗎?聽不聽得懂人話呀?」語帶嬉笑,簡直分不清是出於憤怒還是出於遊戲而嚷的了。站著的人們不為所動,該讀秒時彼此還是和和氣氣讀秒了。煙火是早生的華髮,絲絲鬚鬚的斑斕,很快又隱沒在黑夜裡。那是黑夜太過濃稠,將煙火給染得不見蹤影。黑是潔癖的黑。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何人類慣以煙火揭開新年序幕,關鍵就在於那最後的乾淨吧。大掃除後的歸零。無名天地之始。
跨年跨年。她與他之間橫亙了數年,她怎樣也趕不到那裡,於是索性安心告訴自己,都是白髮長得太快,而她永遠來不及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