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未完待續的童年

不知為何緣故，即使年紀這麼大了，過節前後的氣氛，仍會讓我有一點喝了小酒般的感覺。其實我常覺得，節慶是凡事皆需理由的華人，有意取悅自己與眾人的藉口，每年選在那些個日子，把心置入歡鬧或祥和的氛圍中，讓我們快樂，或安心地繼續生活。

在節慶的熱絡與忙碌中，我們滿足了童年以來的情感與回憶，讓歲月的輾轉體現人性的溫度。然而，你當真以為自己的童年已成過去？是的，時間過得真快，幾十年在眼前一個搖晃，便什麼也抓不在手裡。然而童年不單單藏在時間裡，也不僅存於腦際，他銘記於我們體感中不自知的部分，遠遠超出我們思考所及。

當我們的心緒從腦中回到胸口時，明澈的心性再度通透全身，身與心都因此生動活躍。因為童年是從我們出生到終老，一直不曾遠離自心的美好。那些輕快的日子向來就不是回憶，他怯怯地藏在我們警戒的眸光之後、自我與環境的掙扎之間，閃躲任何可能的傷害。只要我們的胸間有了足夠的寬敞，他便又從角落蹦蹦躍出，或天真或開懷，讓我們愉悅得自忘年歲，飽足飽足的享受生活樂趣。

因此與旁人聊起童年時，或許我們口頭仍會掛著「那時候啊」、或「記得小時候」等等，然而這些語彙，從來都無法正確標示童年的時間感，因為我們都有所自覺：無論時光是近是遠，童年仍在我們酣足的眼睛、揚起的嘴角、開懷的聲線，以及毫無顧忌的心跳間，說來即來、說去又去，從來不曾推離我們，在時間的遠方獨自嘆息。

你期待的幸福

這些時日敲打文字時總迂迴著回憶，往日彷彿劇場，自己既是演員，也在舞台上旁觀整齣戲劇，彷彿睜著雙眼做起夢來那樣，說不出是好夢或惡夢，只是隨著字句的推演，彷彿倒抽的線軸般，一絲一縷地朝時間的後方旋轉，兀自在自己的文字裡，重新理解自己、拼貼出時光這件上衣的原貌。

然而草稿完成後，校準、改寫時還真令人驚心！原來自己竟也安然度過那些波濤洶湧，未曾讓浪潮捲走。這麼繁複的人生啊！甜蜜似是油彩、苦難彷彿黑筆，色彩與渾黑紛呈為一幅抽象畫，既像一語多義、也是一種悲喜交集。當年自以為無心的種種，眼前卻覺得幾分有意。就像我年少之後多災難的人生，很大的一部分，便是來自青少年時期，對悲劇久藏不去的感動；儘管當年期待的人生情節並非如此，然而之後的生活，那樣的悲劇性卻恰似對戲劇的感動，別無二致、一樣辛苦。

所以，如果你也為舞台上的悲劇感動，請記得在劇終的情感昇華之後，看清楚真切握在手裡的幸福，並予以呵護。因為人生如同鏡屋中無數的稜鏡，以各種面向反射我們的所思所感。若是你期待幸福、並意識到自己的幸運，那麼，往後你的歡悅將更為豐富繁美；相反的，假若你早早厭棄自己的善緣與好運，那麼來日的辛苦，便離現在不遠了。所以請你一定記得，世上無有何物，比能握入手中的幸福可貴，那是命運之神的眷顧，輪迴的滾輪中，累世積蓄而來的福分。

在時間裡散步

在時間的彎道上穿越無數的空間，雖然最終我沉默地蝸居在自己的臥房裡，對著虛擬的螢幕敲敲打打；然而憶起那些豐富的時空，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沉澱這些年走過的疲倦。

在充滿時間的、獨自的臥房裡，我閱讀一路而來的回憶，那些翻閱而過的身影啊！烙印在時間這部經典的原文中，任何轉譯都只能揣摩其間的一二，因為我們置身的宇宙一隅，每個人所屬的時間與空間，都與自己同光同彩，投射出輪迴不二的真理。

然而，我們同享的時間與空間，不曾催老任何人的精神情態。有人在年少時便已落入老邁的誘惑與陷阱；有人即便已有年歲，依舊在時空的起伏間，享受唯有青春的心智才足以受用的，人生的峰巒疊翠、氣象萬千。

水上的小紙船

對心性的冶煉有了時日，再怎樣漆黑的人生都會漸漸來到陽光下，即使不巧你與我的過往一般，讓自己醃漬在憂鬱的大缸裡。

曾經我錯覺自己是無可救拔的、命運也不曾垂青；然而順著時間的波動，我假借寫作埋首心靈的幽微之中，不斷地朝光明回歸。因此即使所有人都已離我而去，我仍獨自將文字理性而堅硬的石子，一顆顆砌在水缸底，攀出我的自我醃漬，靜靜坐在地板的黑暗中，讓夜氣凍得渾身顫抖。

然而前方遠遠的窗口，隨著黑夜的沉澱，天光一寸一寸從窗櫺間亮起，黎明姍姍來遲，我滿懷驚疑與期待地看著日出，推開門來到陽光下，晒乾所有潮溼與憂思。因此，儘管人生的前方依舊光影交錯，我也無畏於未知與未來，再度放流自己的思維與感受。因為這樣的我，即便仍是漂在水上的小紙船，卻是有浮有沉、有喜有悲，心口上填足了飽滿的勇氣，在笑聲與淚水間，享用每個人共有的鮮美呼吸。

人生一日

帶上門鎖，我朝空無一人的前方而行。路旁的風景騷騷舞弄，原本慵懶得無精打采的我，也可以感到自己的嘴角，逐漸漾起一點笑意。

當我走入這樣的早晨裡，幾隻鴿子兀自在我周圍蹦蹦跳跳，就像牠們便是這片風景的主人。喔？原來，即使是鴿子，也當自己是這個晴天的主宰？

待到我走入日正當中時，蟬聲幾乎已唱完牠們的季節，儘管牠們的命運，就要在冷風中化作回憶，然而那麼放肆的叫聲，牠們也是暑熱的最終，最為自在的主角。

接著，我漸次步入再不明亮的黃昏，大半天的熱惱冷卻下來。我顧盼左右，空無一人的風景裡，只見橙色的日餅垂掛下來。因此我也明白，此時唯有漸西的日落，才是入夜前的主宰。

而最終，當我回到夜晚的、自己的家，關入臥房裡的樂聲中，我也明白：自己又是自己，自己決定私屬的生活與每一天。於是，在窗外一盞接著一盞，各自點亮的燈光裡，我們卸下白晝時的言不由衷，從地板上收妥自己掉落的自尊，用被褥覆蓋睡意，輾轉一日而來的五味雜陳。即使喉間仍有疲於脫口的心有未甘，然而勞倦後深沉的睡眠，又是一夜再好不過的享受與酣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