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有些人的耳垂飽滿多肉，拖得長長的，菩薩也似，據說這是極有福氣的面相，非凡夫俗子可得。這樣的耳垂有個華貴的稱呼，曰「垂珠」。對於缺乏垂珠的人，戴耳環或許是一種彌補方式，像維梅爾的名畫〈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在平庸中綴一點瑩瑩的光，於是暫時有了好命的模樣。

前一陣子逛地下街，我在某間藝品店買了一副手工耳環，作為遺失的耳環的替身。兩朵胭脂色玫瑰，扣在耳垂上，在劉海與鬢髮的掩映下祕密盛開，為善不欲人知一般謙虛。耳環宜於馬尾，宜於側臉，只是那樣堂而皇之，未免生出展覽的嫌疑。耳環的可愛，就可愛在一種捉迷藏的曖昧。耳環是天生要給人發現的。可是無人發現的時候，它們也很雲淡風輕，兀自對著耳朵說悄悄話，像溫暖呵護的吻。我很少求助於首飾，怎知買了這副玫瑰耳環後卻三不五時戴著，簡直當成平安符了。

這是一副鋁線夾式耳環，花萼處的夾子偏於軟，我得盡力把它們摁得緊緊的，緊得耳垂發疼，方有一種穩妥的感覺。然而其中一朵玫瑰終究還是掉了——天秤傾斜，鴛鴦分飛——我恨自己的粗心與人生的細心。人生的完美主義即體現於它的莫非定律。遺珠本來不足為奇，可是如果事事，次次，都得以缺憾收尾，那可就工整得令人不耐煩了。

流離的耳環使我想起電影《阿飛正傳》。電影裡有一幕，少爺旭仔狠狠揍了養母的小白臉，奪回一對水滴形珍珠耳墜，又將耳墜送給舞女咪咪。旭仔施捨似的，將耳墜拋進咪咪的手心，旋即轉身離去。咪咪發覺他僅留下了其中一隻，追住他，他便露出指縫夾著的另一隻耳墜，晃得它郎郎當當亂顫，作為邀約的餌，臉上是玩世不恭的壞笑。咪咪自然上鉤了。這是張國榮與劉嘉玲非常青春漂亮的一九九○年，張國榮演起旭仔尤其邪媚，充滿自戀與自憐。旭仔的倜儻是要什麼就非得要到的高姿態，女人在他面前只有做小伏低，猛然想要站直一點，立刻又給踐踏下去，低到塵埃裡——即使如此卑微也還是要愛。然而場景一換，旭仔自己同樣給養母踩得死死的。

這段耳環情緣令人目迷。後來咪咪揚言要包養旭仔，傷了他的自尊心，終於被逐出兩人的關係。那對水滴形珍珠耳墜，自一開始便是乖隔的了。

十一年後，張國榮上老情人毛舜筠的訪談節目。張國榮曲著膝蓋，倚著斑駁皮沙發，非常放鬆的模樣，偶爾也反過來訪問一下毛舜筠，彷彿他才是主持人。那時張國榮已從香港搬去溫哥華又搬回香港。毛舜筠問他，難道不會留戀住過的屋子嗎，照他這樣多情。張國榮說，他對人有感情，對屋子沒有感情，物件於他一點也無所謂。所以朋友鍾意他的衫，他便說拿去吧。家人鍾意他的車，他便說拿去吧。他覺得他最重要的就是朋友；愛。

我常常把這段話放在心裡。不是為了抑制物欲或減省花費之類的。我這意思並非自己毫無物欲，而是我認為人在可負擔的範圍內取悅自己，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我常常把這段話放在心裡，是因為它使我難得感到應當多與他人發生一點牽絆。可是我不能夠，我總是更善於流連物件的圈抱，為了落單的耳環而感傷。倘若有人不滿這樣的戀物，那也只有怪耳環過分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