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佳燕
向晚的秋天,微涼的風,不經意地吹醒塵封的記憶。
那年他十一歲,我十二歲。他是我的弟弟,患有漸凍症,輟學在家。雖輟學,卻從未放棄閱讀,總能耐住性子,用那漸不靈活的手指,一頁又一頁吃力地翻閱著他熱愛的書本。
原是個漂亮又愛笑的小男孩,發病後,卻常擰著濃眉,散發一股「身體無能為力卻又想掌握一切」的情緒。
年紀相仿的姐弟,犀利的言詞交鋒,已是日常。
當時,總覺得父母把重心及注意力完完全全投注在他身上,而我卻感受不到被重視,心中的不平,早已壓抑許久,對於他的所求,總沒好氣的回他:「事情可否一次交待完畢,一會兒這樣、一會兒又那樣,有完沒完,很煩也很累呢!」
是啊──這個家誰不累!
從看護到操持家務,都是母親肩上的重擔,為了貼補家用,她更兼職工作;而父親除了身兼數職外,每每領到薪水,便帶著他四處求醫問卜。哥哥也到處打工分擔家計,而我則是父母眼中的「得力」看護。
為了他,所有的家人不管再怎麼努力,好像都做得不夠好,眼睜睜看著他所有的器官日漸退化,家裡每個人的情緒被牽動著,心力交瘁,壓力好大,快令人窒息……
該做的、能給的、能求的都做了,卻仍是永無止盡的折磨與耗損,最後,只換來醫生一句:「這種病只會繼續惡化,未來只能跟時間賽跑!」
簡直是烏雲罩頂!
倔強的他,從不願坐上輪椅,總是讓家人背著他,幫他做這做那,緊閉的雙唇卻連一句謝謝都吝於說出。
猶記,那個夏日午后,家中又獨留我與他,卻見閃電交加,雷鼓正響,惡鬥中的天空,異常駭人,而他竟露出罕有的懼怕神色。
我沒好氣的問他:「怕成這樣,要不要到床上休息,他應允了。」
使勁地背他上床後,轉身欲離開,不意,他竟緊緊拉著我的手不放,驀地不知那來的母愛迸發,輕撫著他清爽的五分頭,柔聲說道:「沒什麼好怕,姐陪你。」
也許是那溫柔的輕撫起了化學變化,他竟然脫口說出:「姐,謝謝!」我回他:「你是在三八什麼,快睡吧!」
那一刻,內心卻澎湃湧動不已,因為這可是自他發病以來,第一次聽見他對我說謝謝!
彼時,少不更事的我,內心裝載著盡是怨懟與不平,從無暇體諒他的心情,也從未體會,被困在繭中的他,對看不到的未來,只有藏不住的悲哀……
然那日溫柔的輕撫,比起懾人耳目的雷鼓閃電,力度絲亳不遜色!
如今,弟弟已離世多年!驀然回首,如果時間可以,給他的愛一定可以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