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秀蘭

那天驅車往五峰清泉，尋找三毛傳奇，車過頭前溪轉個彎，沿上坪溪上行，經過資源莊，高牆內花木扶疏，那是多年前中油員工宿舍，也是我曾經的家，腦子浮現一個身影，那佇立黃昏的路口，引頸等我下班的爸爸。當年我在離家很遠的學校教書，總是早出晚歸，想到此心裡一陣酸甜交雜……

車沿溪蜿蜒爬升到清泉，我循著三毛的手繪地圖，走吊橋造訪對岸天主堂，沿山路滑至溪底菜園，山谷似乎還迴盪著三毛清亮的笑聲。不禁憶起我逐油而居的童年，心中也有一張我的階梯地圖。

爸爸任職中油探勘處，因油氣的枯榮，工作地點數次異動，家也隨之搬遷，逐油而居，我們可說是另類的遊牧民族。

五歲那年，產量曾冠全台的玉井竹頭崎油井枯竭了，大批員工眷屬搬遷到苗栗錦水村的小山城，四百多戶的日式宿舍，沿山勢一層層的，如電影院一排排的座位，對面鬱鬱蒼蒼的山，就是那一成不變的螢幕。我的新家在倒數第二排的山腰上，高高山頂上有座伯公廟，可鳥瞰全村，是全村的守護神 。

木造新家，進門有個小玄關，然後是整片的榻榻米 ，從前門可望穿到後門外的菜園，兩道白色紙門拉上，就是三個小臥室，住上一家八口稍擁擠卻熱鬧。

躺在擦得泛亮的塌塌米上，洋娃娃似的漂亮妹妹如橡皮糖黏著我，兄姐們一早穿著白底黑邊的水手服，背著書包神氣的上學去，好想跟，但五歲的我只能無聊的玩著手指，看著天花板上粗粗的木梁，幻想趴在上面，像鳥一樣俯瞰新家，再展翅飛去看新世界，該多好……打那天起，踩著階梯去探險的想法一直在腦子盤旋。

那天，我甩開黏人的妹妹，溜出家門，經過整排宿舍，再下一層階梯，那兒有幾間新式水泥建築，有福利社，裡面貨品應有盡有，只要一本特別的簿子，蓋上爸爸印章，簽上爸爸的名字，就可買東西；然後是理髮院，還有因打針令我害怕的醫務室，最後一間是圖書館，幾年後我最愛的地方。

過圖書館往前走，台三道橫貫，是大人叮嚀要留意的虎口，快速呼嘯而過的車把我震住了，但馬路下未知的熱鬧充滿魔力，很快的我竟然會過馬路，沿著一長串傾斜而下的階梯，我看到冰店，最愛它清甜的清冰，可以舔上半刻的清涼。

階梯左下方一個小型市集，正熱鬧，然後我看到魚攤邊買菜的媽媽，嚇得我蹲低快速溜下階梯。走過幾間庭院深深的大房子，透過鏤空的磚牆，看到典雅的日式建築，花木扶疏幽靜，有別於我家那排房子，沒有庭院，沒有圍牆，卻有一個充滿歡笑的大廣場，白天孩子打球、嬉戲，晚上大人搬來板凳開講，我最愛躺在草蓆看天上的星星，在大人有趣的故事中慢慢睡著……

往前轉個彎，左方階梯下低而平的盆地，是村裡階梯的盡頭，那兒矗立更多的日式宿舍，其中一棟高大奇特的建築是電影院，每周放映兩部片，我喜歡跟姐姐們來這看電影，那是我的快樂時光。順著坡邊小路轉幾個小彎，學校出現眼前，校門上的四個字「僑樂國小」我認得，這兒就是兄姐們上學的地方。第一次畫的上學階梯地圖，如今憶起依然如此清晰。

上學後，我認識愈來愈多朋友，走不同階梯，經過不同朋友家，和不同的朋友上學。假日我們爬山，沿途採野芭樂、莓果，到兩百多個階梯上伯公廟，俯瞰我們的家，有如快樂的山中小精靈……直到我們發現圖書館的書海，興奮得化成魚兒，開心的悠遊。

我的階梯地圖像快速成長的樹，不斷的冒新芽，吸取更多陽光空氣，滋養了我，就如撒哈拉沙漠激發三毛寫作才華，小山城那層層的階梯壯大了我一顆好奇與探險心，像巢裡的雛鳥羽翼漸豐，準備展翅飛去看未知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