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美玲

十月底，在北京做氣機導引示範教學，之後去國家大劇院參觀由藝術家夫婦佘文濤和佘佩華策展的《書齋·追古中國生活藝術展》。

九位現代藝術家揣摩九位古人的生活意趣，再以「書房」的陳設做出演示。九個空間，各有深意，但我在閒步走進禪修畫家王子璇對話曹雪芹的〈悼紅軒〉時，迎面一幅名為〈接引〉的畫，卻把我深深震懾了；我的身體，與畫中若隱若現的身影彷彿有了互動，在它牽引之下，只覺遍身氣機盎然，肉身界線消失，眼前一切也成了一片混濛無際。

佩華女士領我近前去看，我才發現，那與牆面同寬高的巨幅畫作，是畫家耗盡眼力一筆一筆點染而成的。畫家說：「曹雪芹的《紅樓夢》在我看來就是一部悟道的書。我想畫畫也一樣吧！經年累月，日以繼夜，畫筆隨著心念反覆起落無畫而畫。我視繪畫為修行，所有的一切生活，最後都要回到自己的內心。」

回到台北，回到規律的日常教學生活。那天早晨，在捷運車上遇到幾個推著娃娃車的母親。做媽媽的一個個面無表情，但幾個還不太會說話的娃娃，卻眉來眼去興奮極了。藏在我心底的那幅畫，立即有了最鮮活的印證。

上課示範動作，解釋動作的意義，我說起那幅畫和車上的孩子們。我說啊，我們這樣練身體，日積月累，真正有意義的不是把身體練到無病無痛，而是練到在痛在死之前從容。人會怕痛怕死，是因為對身體太執著了。就像我們練攀足長筋，兩手勞宮總搭不到兩腳湧泉，因為身體被自己綁住了；但只要念頭一鬆，身體自然就延伸出去。

每一個小孩子身體都是軟Q軟Q的，因為還未受到現世思想觀念的綁縛，也還沒有你我的界線，看到小孩、小動物都像看到親人。成長的過程，就是身體逐漸僵硬的過程，愈來愈多的「我認為」、「你應該」，愈活框框愈多，生命就僵化了，不稱心、不如意的痛苦也隨之而至。所以，練身體要練「鬆」，像棉花糖一樣，讓身體充滿了空間。身體做到了，得於手而應於心，心自然就通透了。

畫家藉《紅樓夢》的隱喻「接引」眾生，這禪心真是太慈悲了！繁華歷盡，才能看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人要離苦得樂，也不能仰靠諸佛菩薩接引，必得一趟又一趟地在人間的悲歡離合中醒來。而要放下這些計較，必得要先鬆開身體，用不同的動作，細細檢視全身的肌理關節，清楚看見自己是怎樣被眼耳鼻舌身意的訊息擾動了？不然老說放下放下，說得真容易，你放下肩膀試試看！

畫家一點一畫，一絲不苟，到最後，已是無畫而畫，只是心念的起落；就像我們用一絲不苟的依序而動來收攝心念，到最後，心念一空身一鬆，身體的界線就消失了，而我們緊抱著不敢放開的「我」，也不知不覺鬆開了手。於是，你又可以像孩子一樣活得單純而熱烈，對世界充滿好奇，也沒有擔心害怕，只是勇敢向前。

就像有人問黃檗禪師：「黃巢軍來，和尚向何處迴避？」黃檗答道：「五蘊山中。」原來這「讓我歡喜讓我憂」的「此身」，才是人間的洞天福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