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孟樵

一年有四季，分屬冬春夏秋，若為此著色，會為季節安上什麼顏色？就像是為家人思索專屬的色彩，又會是什麼呢？

對爸爸，我怎竄出藍色與咖啡色哩？多麼不同的色系，卻可使用在他身上，如同他屬於風向系列的「天秤」，力持平衡。印象中，他的衣著中，最不可少的是手表與筆。他喜愛書寫日常，手握的筆，無論是高檔的筆或是即將失去墨水的筆，在他運筆下，每一筆每一畫，出現的字，飄逸且穩實，可以橫出紙張飛向人間，留駐於閱字者的瞳孔底、心內深處。喚醒閱字者某件可能遺忘的，如藏於雲霧間的記憶。

爸與他的小妹妹（我的小姑姑），兄妹倆感情最好，星座都屬天秤。妹也是天秤，爸在九月、妹在十月。我也屬風的族類，是雙子。

記得曾與妹合資買生日禮物送爸。在爸今年生日時，我依約去學校分別為七、八年級的學生演講，巧得是：校長與爸有個字相同。演講後，我去取訂購的書。其中一本是余德慧的書，朋友強烈推薦我閱讀，可以為生命解惑。另外一本是北野武的書，當我在網路乍看，立即地、毫不猶豫地購買。尤其是書中提到了父子關係。隨手一翻，無論是哪頁，都很吸引人閱讀。在爸生日這天，我，閱讀，以此作為轉化性的記憶與祝福。因為，爸沒法在這天接到小姑姑或是我的電話了。

北野武在他的黑幫電影作品中，經常是戴墨鏡、臉抽搐、雙腿叉開。這是他正宗的銀幕標記。暴力血腥畫面搭配舒緩音樂襯底，是北野武平衡電影語言的特色。

黑幫，本就砍人、被砍，流血是必然，若僅有武力，布盤的棋局不會精采，也較難創造出死亡的格局。

死亡，在北野武的少年記憶裡，很多，很多！

我爸當然不是黑幫人，我只是從北野武的父子關係，想到人人都有個自己回憶中的父女（父子）關係。

日子再往前推移一些些，我要去看爸，在高鐵站內看到以小說、以劇本、以電影、以廣告受人注目與喜歡的導演吳念真，他的電影《多桑》不僅描述台灣早年的採礦生活，更是他紀念爸爸的作品，他的爸爸是礦工，且因職業而染上塵肺症的故事。

在路上每遇到名人，我總不好奇，也不表現出「認得」的表情。但是，吳念真的文與聲音深入人心，再加上，這一日，是去看爸爸，多具特殊意義，於是，我上前和他合拍一張照片。吳念真的表情極富戲劇性，親切大方。

當晚，我入住爸家附近，充滿音樂氛圍的旅館，領受爸曾告訴我他住在這兒的心情。望著牆上的演奏琴圖案、牆邊安置的木櫃是大提琴造型。他曾和阿姨開車到外縣市聽音樂會。我試想著：「原來呀，爸也喜愛音樂。」睡了不到四小時，天未亮，起身，與隔壁房的哥哥一起沿路走到爸家。

就以這天記憶這個日子，送給爸爸。我把事先寫好的信與文章放入爸的身邊，在旁人的協助下，枕貼在他右耳邊。我本知道他來自小康之家，他的爸爸（我沒見過的爺爺）被員工拐款潛逃。爺爺三十九歲去世，爸家，家道從此中落。近日，我才知道爸算是來自富裕之家，熱鬧地段有幾處爺爺的房子，開了香燭店與米店，還有碾米廠。被管理財務的員工捲款而逃。若在電影裡，會怎麼表現？

童年，我穿著家居服、腳上趿著拖鞋，外出為媽媽買廚房用品，會被爸爸念著：「怎能穿這樣就出門？」小學時，放學途中，我最愛邊走邊吃零食，曾在不自知的狀況下，被爸爸發現。回家後，自然地又被爸說：「邊走邊吃很難看呀！」從此，我即使免不了偶爾邊走邊吃，那段提醒的話，兀自悄悄地警惕我。難怪呀，爸一生總是衣著筆挺、風流倜儻，是源於自小的環境吧。年老時，他仍會為自己的衣服整燙、擦亮皮鞋、不合身的衣服必去修改。甚至隨身攜帶兩把梳子，一把梳頭髮、一把梳極為濃密且很長很長的眉毛。

我獨自站立在爸旁邊，許久；盯著他的臉龐細看，許久。怎地？前個月我才去看爸，爸還開車載我去吃飯，炎夏逼得人沒胃口，我說：「多少吃一點吧，一口也好。」陪著他，為他與我各點份蘿蔔糕與冷飲。爸愛開車，曾開車載著阿姨，一天內行駛一千多公里旅行。他說：「沒車就像是沒了腳」。而今，他可自在了吧！

再沿經因他的強烈建議，縣市政府才施作的陸橋。新聞可以google得到，當年這附近的小學生過馬路時，時有車禍。為顧及學童安全，校長請爸幫忙。在爸的行文下，順利建造。見了橋，似見了爸。生命，可以以多種方式延續。

為爸上色彩、為爸送上幾首音樂、為爸書寫……此時，想像著爸如常展眉、微彎著眼，笑了吧！高瘦的身形在自家路口望著、揮著手道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