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清晨，早起運動者搶先呼吸新鮮空氣，大部分的人仍留家中，梳洗、進食，等著出門。這天，陽光尚未加溫，交通要道仍然清冷，油門順踩方向盤恣意繞轉，內心卻無法輕鬆。健檢報告顯示異常，即便想當駝鳥卻不得不面對，心裡陰霾迅地集聚，就怕命運突然彎轉，從此墜入悲悽境地。

月前才剛追蹤了甲狀腺節結，健檢期間頻與神靈對話，似帶罪之人向天乞憐──我要好好活下去！

老天似聽見我的懺悔，手中巨鞭重重舉起輕輕放下，我又逃過一劫。而這回亮起紅燈的是胃，巨雷轟頂，才想起自己近來經常有胃痛、悶脹的情況，啊，為何老是如此粗心大意，膝關結、右手肘……各器官總以病變提醒它的存在！

我作息正常無不良嗜好，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差錯？餐前不宜喝豆漿，還是晨間不該牛飲蔬果汁……所有生活細節全受質疑，還是因為，不，歸因於食安太籠統，也得不到任何慰藉。

車道空閒，學生於公車透明玻璃窗內打著盹。一天才要開始，我卻正往赴醫院坡路。豁達理性與悲觀習性屢次較勁，油浮水面，屢勸仍阻止不了頻頻竄出的火勢，冰火成劍相互砍伐，蒼白與血水漫漶整片。或許是上天盼我成長，將賦予我重要的人生功課。想起之前信教友人說過，上天總給予人最好的安排。或許疾病將讓人活得更踏實，我將學會寬心、體諒及放下……疲累的意識屢次喊停，裁判失能控制不了局面，此戰主導權顯然不在我手上！

醫院地板潔亮，掛號處鐵窗仍然拉下。抽號機未開，一旁地上排列著水瓶、鑰匙、廣告單，每項物品通連一個亟待診治的身體，串連出家族病史，以及正在憂心演變的人情命運。我以傘排隊，和其他人散坐一旁等候。睡眠不足意識卻異常清醒，環顧周圍，瞧望什麼樣的人須一大早前來這裡？

掛號如搶頭香，拔得頭籌不見得能獲正果，冷清空間裡有著難言焦慮。一婦人匆匆前來，開口便問我內科掛哪個醫生比較好？我人生地不熟無法建議，一旁的婦人馬上接腔：「妳是按怎？」「我就……」簡短對話後，婦人確定她應掛肝膽腸胃科，兩人互道起病情，如故舊般熱絡交談。我持續滑手機、發愣沉思，六點四十五分一到，鐵窗上升，掛號數字開始跳動。

掛到號，離開始看診還有兩小時！

三樓候診區空排著座椅，似白天的夜市，也像人潮散去的劇場。找個位置坐下來，心神於憂慮及自我安慰間不停擺盪。不久有清潔工走進盥洗室，之後護理人員、實習生出現。人聲漸多，我起身走向前方，長廊如河，一個個診間似沿岸排列的渡口。我於牆柱旁坐下，時針似槳，候診間漸地擁擠如碼頭。螢幕亮起，各診號起跳，方才的清冷變成喧囂，一張張面孔隱顯著堅強與脆弱。

斜前方二婦人貌似姐妹，畫濃眉、粉遮魚尾紋線，圓臉頸間勾連著雙下巴，嘴角彎垂出憂鬱。是姐姐還是妹妹不舒服？人多嘈雜，各路人匆匆去來。看診號碼停住不動，裡頭病情想必棘手。我壓抑心底的憂慮頻頻鑽出，搗亂心緒又一次次被勸出。老天應已厭倦我的健忘與功利，只於危難之際方才謙遜。而我忍不住再次虔誠苦求，此關能過一定痛改前非──飲食節制、愛護身體……低頭向體內器官溫情喊話：「你們遭遇了什麼委屈，何以發出這般警訊？」

診號仍然停滯，群眾雖然焦急，無從催促？等候磨人，多麼希望日子能夠持續如常！其他診間進展快速，旁邊婦人頻抬頭上看，眉頭漸鎖，而後掛號處那健談婦人亦加進來，於對面隨意找人聊天。房門總算開啟，有人走出，號碼下跳換我進入。醫生年紀不大神情卻極嚴肅，我秀出健檢報告上的紅字，如被當的學生一臉愧疚無助。醫生質疑為何兩年未作追蹤，我無言以對！前年確定無事便不在意，孰知夢魘又回！

先照胃鏡再說吧！

此劫難逃，希望沒事就好！我又向天苦苦哀求。

行於穿廊，各樓擠滿人，地上各色引路線條平行、彎轉，岔開往不同通道。醫院複雜如人體結構，我循示被導往不明境地。

再抽一次號碼牌，至檢驗室前繼續等。前號婦人與我並坐，忍不住開口問她：「胃不舒服嗎？」她說胃裡有顆腫瘤來作追蹤！我告訴她我因癌症篩檢指數異常才來。她說假如是惡性的，體重應會減輕但她沒有，「對啊我也沒有減輕！」兩人一起笑了起來！隨後醫護人員要我們張嘴，先後於喉中噴入麻醉劑。藥帶點辛辣，不一會喉間隨即有腫脹感，唾液似生卻流不出來！

我和婦人相看一眼，嘴巴只能閉著，之後又被犒賞一小杯香蕉口味的顯影劑。隨後她被請入，留我獨自等候。喉間持續脹大，又於分秒流逝中漸地恢復。婦人為何進去那樣久？麻醉退了嗎？何時換我上場？一老婦人被外籍看護推了進來，看似虛弱疲憊；另一婦人由子女攙扶，明顯也罹患了重症。

突然間我的憂愁隨著口中藥劑消減，自詡年輕應經得起病痛！

護士替我補上麻藥，喉間又如潮漲。過不久輪著我入檢驗室，側躺屈身，臉下墊張紙，口含咬嘴──未及思索，那管子便長趨直入體內──

「自己調整呼吸！」器械如獸嗤嗤侵入，未及區別跟前景況與浮潛有何差異，轟轟地，呼吸全然錯亂，蜷曲之身毫無防備，「吸氣──吸到最飽！」硬管持續侵入，身體似將被鑽開，「再吸氣，吸到最飽……」腦前雜訊斜亂，鷹梟盤空，羚鹿惶惶縮躺，淚水自眼角滑落無聲。喔，忍耐已達臨界點，突然，亂兵迅地抽退，我被喊坐起來，接過兩張紙巾，護士提醒我須將口水吐盡。危亂戰場讓人不知身在何處，樓層混亂，人潮湧動，一時竟找不著回路。

返門診處等看結果，人聲愈益嘈雜。

我很快被喊進門，得知一切正常，心中陰霾頓時開朗。

走出診間，一起等照胃鏡的婦人面色仍然凝重，我們互望一眼，不知該說什麼！我速速離開，走過穿廊，背後人聲持續喧鬧。

車駛出醫院，陽光敞亮，慶幸自己又回到原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