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冠良
香港不是故鄉,卻是我們常常會想念的地方。
那裡曾經是你工作停駐的所在,也是我們遠距離感情過程裡的重點場景。生活了幾年,也離開了幾年。中間不是沒有起心動念回來一趟,但總有種種因素礙著,也就這麼拖了一段時光。
這次回來,雖然是特別計畫的周末小旅行,住的是只有兩幢大樓夾縫間一線海景的酒店,滿腔情懷不像旅人,卻更近似於歸人。
依舊的樓高聳車疾行,人如傾巢而出的蟻群。直插入雲的建築體,凌亂切割著天際線,陽光都被擠得瘦瘦的。密集的摩肩擦踵,經過路人的對話,連語氣的喜怒也清晰可辨。
這座城,經歷幾次撼動國際的紛擾與衝擊,閃爍的霓虹沒有稍微黯淡,日常的庸碌亦沒有比較鬆懈。然而,若真的都還是一樣的,那些流過的淚、揮過的汗,甚至淌過的血,豈不白費?我想我畢竟是隔著一片能見度低的霧霾,眼前朦朧,看不見香港人內心真實的苦與委屈,只能感受到他們如故的疏離面孔。
我們一刻不稍歇開始活動,說捨不得浪費時間,不如承認迫不及待。街梯巷坡,商場百貨,肉販菜攤,大排檔茶餐廳……這裡那裡,又是驚喜發現,又是惋惜嗟嘆。你忘掉的,我記得;我猶豫的,你十分肯定,我們就這麼互補相輔,走走停停,對比記憶,盤點回憶。
那晚,專程回到生活過的北角,打算一嚐久違的小館滋味。可是,除了地鐵站裡那牆〈北角是我家〉的塗鴉,街頭走到街尾,昔日熟悉的早已物換星移,即便賣的是同樣的滷水鵝、叉燒飯或香滑奶茶,卻也是不同店招,異主經營了。抬頭望了望你租賃過的九樓單位,屋燈暖黃,現在住著什麼樣的人呢?路邊轉角仄狹的房地產店舖還在,但你慣常送洗衣物的洗衣舖子,採買生鮮什物的超級市場……皆已消失,不在原處。
人事易改,總是懷舊的心情要更綿長一點。
機場快線前往地鐵中環站的左右兩條自動行人步道,單向故障,直到我們離開那天,仍然是封閉維修狀態。你有點詫異相關管理方面退化的效率。不過,系統正常運作與否,並不影響人們似乎總是已經遲到的匆促腳步,一如地下鐵的扶手電梯,速度之快,像怕是壞了節奏,誤了乘客們的既定行程。
島城持續發展,港鐵的路線也不斷西延擴伸。你在香港的那些年,港島線最遠只達上環,而今已抵堅尼地城。
上環的下一站,西營盤。因為通車了,搖身一變討論度熱烈的新興區域。以前交通不方便,現在自然得趁機轉上一圈。穿梭在又新也舊的西營盤,同樣不乏香港繁雜擁迫的道地風景──疊高的樓房穿著竹竿搭建的鷹架,馬路上三步五步就是開挖的障礙圍欄,街道如何傾斜,兩旁永遠一輛挨著一輛久放或暫停的大小轎車。聽著此起彼落迴盪的電鑽聲、鎚敲聲,看著一個個頂著工程安全帽在苦幹的勞動者,無論過去或現在,幾乎是刻板印象,我老覺得整個香港彷彿無時無刻都在施工中。
西營盤是位處港島西側的山城,大部分街勢陡峭,沿途只見一些拄拐杖的老人家時不時得停下來歇息。我們的腳步在那略略艱難的跌宕起伏間,快也快不了。微喘的攀爬緩行中,似曾相識起讀過的施叔青與鍾曉陽筆墨下的香港氛圍,昨歲芳華雖盡已今時滄桑,我仍以為自己彷彿那些走在字裡行間的主角人物。
路上遇見幾間淨白簡約的咖啡店,形式樣貌趨似台北與日本,經營的都是滿滿活潑熱情的年輕人。記得香港以前除了連鎖體系的品牌,獨立風格的特色咖啡館幾乎不存在。彼時,偶爾會光顧低調藏在銅鑼灣一座唐樓裡的「After School」。一眼望盡的整層二樓空間,昏沉燈光,拼裝的二手桌椅,大量蒐羅的古董舊物,還有翻不完的外國雜誌,那裡是我們在香港僅知的所謂的咖啡館。如今它也不在了。
等待綠燈號誌時,一輛小巴士箭矢般咻地飛馳而過。你記起以前與人打趣說那是「奪命小巴」,無論路況多麼狹逼或畸歧,駛小巴的司機總是可以得心應手,從容以對,速度一點都不打折。
街邊的Jazz Bar傳來年長的黑人男子鬱鬱的薩克斯風曲調。天橋下,成群的父母孩童正進行彩繪社區的寫生活動。木材行裡一個靠著鋸檯背對門口的白髮老者,一動不動,頭歪歪,猜是盹著了。經過的一幢樓寓門前張貼一紙今晚將有電影劇組進行拍攝,感謝各位居民對香港電影工業的支持及配合的公告。穿越離峰時段的傳統菜市場,百公尺外,開業近六十載的「精神書局」前,一個揀冊的人便堵緊了窄窄的入口。旁邊的公園裡,對弈的老人們鬧了點脾氣,拉開的嗓門惹來路人的側目……有些地方沒有了不起的絕塵風景,只適合以日常的動靜去印刻。而我就是這樣在心底銘記香港的。
離開西營盤,時近黃昏。我們要去天后吃一碗朝思暮想的腐竹薏仁糖水。
這趟其實才短短兩天半,但因為不曾稍褪的親切感,所以感覺上時空的縱深被加倍延長了。這座島城在新聞專題報導裡,在現實際遇裡,許多改變已然發生,但也不乏一如既往共生的美麗與破敗。香港是不斷在整形的、變動的、浮晃的城市,我想我們會一直回來,無論間隔多久,總是要來看看它也許永遠不會竣工的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