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那是多年前到南非帶回來的。沒有文字。起初以為只是飾品，一個串珠別針，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封信。透過翻譯，記得那位南非祖魯人說：「這是一封情書，傳達愛與祝福。」
「這是一封來自海上的信。海上沒有訊號，所以這封信是靠著衛星網路傳遞的。」
「在海上生活，只有無邊無際的海洋陪伴，偶爾有海鳥經過，但並不多。有趣的是，這裡的海的顏色比近岸的海色更深更藍，像極了小時候畫海洋時用的藍色蠟筆。或許我說得有點浪漫，不過有時候真的覺得圖畫書裡的模樣是真有其事。」
打開電郵信箱，接到一封來自海上的信。二十多歲的年輕學子從遠方海洋寄來的。
依著他寫的經緯度，我在地球儀上查出他的位置。想像著那有如藍色蠟筆的海洋，以及那些偶然飛過的海鳥。
船還在前進。他在海上繼續做著研究。是不是在前往南非的海上？
七月，他說起接續的工作，說起即將到海上做研究。
許久沒有訊息，今天接到他的信，我們的心緩緩開窗，一線金黃的曙光進來。
相聚那些日，他剛騎腳踏車環島，晒黑的臉上閃著金光。我們傾聽他在旅途中的種種。接著，他反問，「那麼，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旅行的？」
「我很早就開始旅行，少年時騎腳踏車在岡山送報紙，每日都好像在旅行。我要記住訂戶訂的不同報紙，飛快的踩踏鐵馬，迅速把報紙送到訂戶家裡。」
「噢。」他聽得出神，想了一下又問：「你最難忘的旅行？」
每個旅行都很難忘，懸在心中的該是南非。因為有封信像天書，一直讀不懂。
書桌上放著一封以串珠編織的信。深藍、淺藍、草綠、艷紅、淡黃和純白等不同顏色的串珠，向同一個中心靠近，灰色的珠子框起了這些顏色。上方有灰色小珠子，依著別針串起，往下則是三顆米灰色的大珠子。
那是多年前到南非帶回來的。沒有文字。起初以為只是飾品，一個串珠別針，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封信。透過翻譯，記得那位南非祖魯人說：「這是一封情書，傳達愛與祝福。」
祖魯人的串珠，每種顏色代表不同的寓意。這封以串珠串成的信說了什麼？「仔細讀，你會懂得。這是一封要用心讀的信。」祖魯人愈說愈神奇，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花。帶回這封信，一讀再讀，卻不知其意。
年輕學子看著這封二十多年前從南非帶回的串珠信，「也許這次再去問問？」
我去南非時，他才剛出生吧？
南非共和國位於非洲南端。那年，我們飛了許久，抵達約翰尼斯堡，去了黃金礦脈城、普勒托利亞，還到開普敦，拜訪桌山和好望角。
桌山，有如長方形條桌的山，世間奇景。仰首看著天空雲朵，俯瞰蔚藍海岸，彷彿在天地裡。
在好望角，從崖壁眺望大西洋、印度洋。山峰、峭壁、海岸線、燈塔、風浪……我們靜靜站著，傾聽海洋訴說那一頁波瀾壯闊的航海探險歷史。
在南非的每一天，我寫明信片給在台灣的學生，每天寫每天寄，大約寄出兩百多張。明信片走得比我們慢，等我回到課堂上，信還在路上。「收到信是一大喜悅，可以高興好多天。」學生們說。
驚喜的是，在開普敦港口附近遇見一個台灣廚師開的餐館。我們在店裡午餐，從窗口看出去，一艘艘船停靠在港灣。那是一個水手們喜歡去的館子，廚師胖胖的，他拿手的清炒大白菜，清脆香甜。
「君自故鄉來」，在異鄉相逢，好像遇故知，他歡欣的說著自己搬到南非的故事，還端來咖啡，看我寫明信片。後來，我回到台北，收到他寄自南非的五張明信片，他的微笑和那日的菜香、海風似乎跟著來到。
訊息快速消逝的時代。時間才是最好的閱讀者。
二十多年了。那以顏色編成的串珠信還在書桌上，這封信的編織者是誰？
這封信是對原野的思念？或是與友人相約草原的祕語？
每個時間每個分秒都是一個顏色。一粒珠子，一個光陰。串珠的人串起珠子，述說心情。就像遠古時期的結繩記事？文字發明前，人們在一條繩子上打結記事，那些結繩裡，有著記憶。偶爾，我這麼揣測著。
初秋，遠方的學生來信，說要努力學習中文。「想為不識字的父母讀信，想為親朋好友讀信、寫信。」
每個文化都是一個海洋，一個森林。還記得在夏日的課堂上，少年學生問起：「老師如何學中文？如何寫作？」
「我是送報生，除了送報也讀報，一天讀好多份報紙，也練習投稿。寫了稿子寄出去，等著報社主編回信。有時等到的是退稿信，很傷心，悄悄放在抽屜裡。有時接到稿件將被採用的信，心裡好像開了一朵花，把那封信看了好幾遍。就這樣，多讀多寫。」
彼時，沒有電腦沒有網路，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大門後的信箱有沒有信？有時還會等著郵差，問問有沒有我的信？那是寄信等信的青春時光。
那年在南非公路上經過一些聚落，鐵皮屋漆著不同顏色，旁邊有橘子樹，上面掛著金黃果子。我們在路旁遇見祖魯人以串珠編織的情書。同行的阿珍買了好多封，她說，顏色和花樣不同，表示的意思也不同。
我只帶回來一封。每次讀著這封從南非帶回的串珠信，我的心常常連夜啟程，前往非洲。
那是一個嚮往？
記憶有如遙遠的回聲。
風景還在等待。等待旅行者。
我們嚮往遠方，期待著訊息。
遠方的來信，一個風景，一個描述，好像是一把發現世界的鑰匙，把我們帶往他方。
那封串珠信似乎帶著南非的心跳。其後，我不斷地旅行、移動，一直想著寧靜曠遠的南非。
在沒有訊號的海上，年輕學子以他的方式旅行、閱讀，發現他的大海，發現他的世界，發現有如小時候用藍色蠟筆畫出的海的顏色。
他的海上印象和南非故事也許和我不一樣。也許，他會遇到祖魯人，告訴他那封信的意思，也許他將會遇到另一封祖魯人編織的串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