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清少納言《枕草子》說:「月亮,以曉月為妙。東山之邊端,冒出細彎彎的,才叫人感動呢。」
曉月,拂曉之月,就算天朗氣清也非日日皆有。從來都是陰曆十六之後,才能看見。東山,指的是京都東山,大約是清水寺的方向。但不知為何月落會在東山?
十二月訪京,巧逢陰曆下旬。某日踩踏往東,循著《枕草子》記錄的佳景而去。
天將亮而未亮,馬路空闊,僅零星地閃過幾輛計程車的車燈,街巷還在沉睡,無人往來。走過沿路緊閉的木格子門,一路向上。清水寺山門前,人跡稀寥,一直覺得,此時此刻自身舉止吐納也當嚴守輕細微巧,唯恐塵世濁俗玷其明靈幽玄,靜和溫蔚之氣韻。
昨夜剛下過雨,石階潮潤,凹陷處有積水斑斑。而天空低雲卻已退盡,是澄淨的靛藍。山門旁有佛塔矗立,門與塔上木椽桁桷皆漆著鮮明的朱紅色澤,襯著青黑屋瓦,遠望過去有幽深窈冥之感。前方山影綽約,林藪紅葉未落盡。天地間薄闇微明,萬籟猶寂,而舉頭望月卻不見月,不知是否藏在雲之後?
隱隱間,聽見熟悉的中文,四下尋覓見兩個年輕女生在紅葉前互相拍照,拍完照後聊了幾句,大概就是問彼此,已經到京都幾天?何時要離開……之類的。然後相互道別,各自走各自的旅路。她們低聲窸窣的應答,成了此刻唯一的人聲。原來她們也是單獨旅行者。也唯有單獨,才能在天光未亮時上東山朝聖。
「聖」,有崇高、上者的意思,朝聖需心神清明。而靈台在清晨時分最是淨澈。清水寺六點之後方能入寺拜觀,我到得早,在外流連了一會兒,才購票入內。
此寺是西元七百多年即建造完成的古剎,也是城中最古老的佛院。此時入寺,正殿裡瀰漫中和端嚴的裊裊沉香,而殿前懸空的舞台人寂聲靜。踩在堅實而樸雅的木板上,猶立足在千年歷史中,有騰雲之感。既尋不著月,反而可無旁騖細睇初冬的山林,由繁麗轉凋瑟,由細緻漸頹然。有些地方枝枯葉落,有些地方還有幾抹酡紅,似美人遲暮。
山間有鳥啁啾,有烏鴉啞啞而過。風緩緩而清冽,天空已由原來的靛青顯透出白芒。我閒散走過小徑階梯,一路行到寺裡名勝——音羽瀑布。這水由山間流淌而下,據說飲之可添壽除厄,還可求智慧。我隨俗接水啜飲,雖不知這一飲能除多少罪愆孽過?只覺冰凌凌一陣寒。世間事從來如此,冷暖自知。瀑布旁的幾間商家尚未營業,倒是樹影殘紅被初綻的日陽映得一路彤麗如霞。
入寺不到一小時,日已燦出,人聲漸萌,逐一紛沓而來。我閒漫步出山門,沿三年坂往山下行去,一路與泛湧而上的遊人相錯而過。
雖尋曉月不成,卻也因此迴避了人潮,走了一趟拂曉靜謐的清水寺,盡今朝之興。
行路間隱隱傳來寺院鐘鳴迴盪,殘響氤氳。駐足聆聽,不禁思忖:不知千年之前,讚賞過東山曉月的女官清少納言,是否也曾聽過這樣穿過樹梢,流過石階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