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潔

父親節，「歐多桑」三個字，總是縈繞腦際，那一種不懼逆境的身影，四十多年來如昨日。

一般人稱父親大人都叫爸爸，偏偏我以日文「歐多桑」稱呼，鄰里鄉親一聽這個屬於我的「專有名詞」，八九會告知我「人在何處」。多桑僅受「私塾」教育，唯一的老師就是祖父。

祖父福建晉江人氏，飽讀詩書，在一八七○年（即恆春猶未築城之前），隻身來到這個鄉下傳道、授業、解惑，即連婚嫁祭祀都有問必答，人稱「張仙仔—老師」，備受尊崇。

可惜祖父早逝，多桑學習路程不繼。唯幾句「漢文」不能糊口，於是多桑去了花蓮投靠一名未曾謀面的遠親，任職「鐵道部工友」。也許是樸實憨厚的個性，又長得高高壯壯的，做起事來勤快俐落，不久便被提拔為「火車司機」的助手，學習了一般的機械常識，當時年僅十五歲。

後來聽聞「恆春糖業株式會社」招募卡車司機，多桑決定一試：一來可晨昏定省，照拂年邁祖母；二來薪資較優，可以改善家計。果然天從人願，多桑成為「運轉手」。因為工作穩定，又築了小屋，一九三一年明媒正娶迎得美人歸，家人都以「俺娘」暱稱母親。父母稱謂如此「中日合壁」甚為有趣，他倆俊男美女的匹配，是當年的佳話。

日本發動南洋侵略戰爭，如火如荼，大舉徵召「軍伕」，鄉下年輕人雖不情不願，但也無可奈何；多桑卻是智多星，當大人（警察）現場遴選，大叫「向左轉」，多桑就偏偏向右轉，反正怎麼叫就是反向操作，結果被淘汰，倖而逃過砲灰劫數。其實大人早有盤算，想這個人留下來開車運蔗糖或軍需，可能比在沙場上有用，便故意放水。

多桑一生有趣故事很多，下面再分享三則，其中他親口說了兩則他甚引以為傲，與他開車工作有關的：一是初試卡車司機的考題：「油箱裡進雨水，如何將之分離？」應考者均瞠目結舌，唯多桑以比重不同可由下方導出，輕騎過關而錄取；二是二戰末期，日本已露彈盡糧絕的敗相，所需燃油極度短缺。「缺油，怎麼辦？」多桑有兩招應急：一是使用蓖麻油，一是燒相思樹以取其氣。別人的車子不響不動，多桑的卡車依舊風馳電掣。乖乖，想像當年恆春的田野間，叢叢蓖麻和相思樹，共「會社蔗」晨昏互映，顯見恆春曾有著舉足輕重的歷史角色。

第三個故事，則是咱一家人的共同感受。多桑收工回家，一手豬肉，一手酸菜，喜孜孜地走進門來，呼叫俺娘煮一鍋「酸菜白肉」，既幸福，又驕傲的美食，至今想起，口角仍會生津；特別是烏魚季，肥滋滋的烏魚少說也有三條，用餐時，多桑總是哄著咱兄弟妹：「魚鰾白，小孩子吃了頭髮變白，少吃。」他自己狼吞虎嚥，那種「自私」當然為假，但是，我們一家大小都甘願「受騙」則真。

一九四五年「盟軍大轟炸」，古城無辜，也飽受砲火摧殘，日軍氣燄漸息，不久糖業會社形同解散。多桑的退休金是一甲水田和二甲旱田，角色變為一介農夫。多桑馬上轉型，毫無過渡期，經常騎著一輛「富士牌」腳踏車，肩著鋤頭，頭戴竹斗笠，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派鄉野老農模樣。

多桑偶爾和鄰居老王在「柑仔店」前下象棋，好幾次我杵在他的旁邊「觀棋不語」，但嘗試扯他的衣角示意，多桑卻不為所動，急得我滿頭是汗。回家途中，多桑牽著我的手，輕輕拍了幾下，彷彿告訴我在危局中不該忽略我的提醒，喃喃自語「那盤棋該贏未贏」。其實，我心裡也藏有一句簡單的話，那年準備「初中」考試，我躺在一張板凳上睡覺，多桑取一條毛毯蓋在身上我也佯裝不知，溫暖至今，該說而未說。

多桑沉默寡言，即連共話家常的頻率也不多。直到多桑老病，每聽到床頭那叮咚的叫人鐘一響，我趨前用湯匙挖蘋果成汁送入他口中，始有更多親近的機會；咀嚼聲中，更從他的眼神讀出那種欲言又止的叮嚀，我貼在多桑的耳際輕聲細語：「好好養病，再與那老王比個高下，我就在您的身邊。我愛您，歐多桑。」

歐多桑臉上一抹微笑，漸漸閤上雙眼，那是歲末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