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那個機場如今只剩下一棟一層樓高廢棄的航站，四四方方低低矮矮的白色建築，在廣袤的平地中格外顯眼。大雨過後，整片荒地一窪窪的水光漫漫，野草綿延青青，遠遠望去像一片沼澤。

我就是從這裡到這座島上的。

一般老人的記憶都愈來愈混沌，但近百歲的爺爺又精準地說出我的舊曆生日，以及我出生十二天奶奶就抱我從台北搭機回小琉球這些事時，我是訝異的。

我估算了一下，我回家那天應是臘月二十五、二十六其中一天。是家家戶戶送舊迎春的日子。那時再怎麼清貧的家境，年節時也要過出一抹現世華麗。

而我生命中第一個春節就是在家裡跟爺爺奶奶過的，那時還未滿月呢。

搭飛機這件事從小我就常聽家人說，不知為什麼，如今想起覺得格外傷感。

當年中山高未通車，鐵路也尚未電氣化，選擇搭飛機，想是為避免帶著新生嬰孩路途折騰。而爺爺只是基層的小學教員，微薄的薪水要養家，日子其實艱苦，想必這樣一趟的交通費也是一番衡量算計。

那年這條航線才剛啟用，然而自我稍大有記憶以來，這座機場已是一片空曠荒涼。尤其夜裡無燈，又地處偏遠無村落人家，闃寂無聲。

這樣的一座已經荒廢的機場，我卻是從那裡回家的。

對奶奶我已經沒有印象，連她的形象聲音都不記得，唯一烙印在腦裡的是她在照片上的樣子。她在我四歲時病故。爺爺總說：「她抱妳回來的時候還身體勇勇，怎麼沒有幾年就走了……」

後來家人告訴我，奶奶走的時候，我在院子裡玩。

我是她這一生中餵養的最後一個孩子，也是我輩的唯一，雖然只有四年。

她離開的那年，小姑姑與小叔叔都還在讀中學。

而我四歲愚騃，怎懂得生離死別？

我卻一直不願記得「我在玩」這件事，可是總也忘不了。它像心裡的一方霾靄，陰翳黯黯。

多年以後，兩岸開放，近六十歲的大姑姑從廈門來台，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短捲髮尖下巴，頎長削瘦的身材，心裡恍恍一動：「好像奶奶。」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大概是奶奶離世時，也是大姑姑這年紀。

總是聽說奶奶手藝好，善理家，會做饅頭包子，還有許多菜餚。小姑姑常說，以前奶奶做的苦瓜封很好吃……

當我逐漸長大，開始有記憶後，就記得爺爺。我算是被他養大的。

高中時，我離開那小島在高雄上學，住在學校宿舍，大約一個月回家一兩趟。那時爺爺已經七十多歲了。每次我要離開時，他都騎車載我到碼頭搭船，然後在岸邊看我上船。有一回，剛好碰到颱風過後海象不佳，客船沒有行駛，我在家裡多待了一天。他擔心我課業跟不上，翌日一早就去打聽船班是否如常。

我功課並不好，對讀書也興致缺缺，其實想在家多待幾天，不想回去學校。他在電話裡打聽到當天只有貨船航行，問妥時間，立即決定要我搭貨船過去。

我不明白他的堅持，心裡有點埋怨：客船不開就是風浪大，為什麼還要我搭船？

但他無視於我的情緒，一如往常載我到碼頭，卻意外發現有艘客輪要開往東港，於是我就搭了那船。我買好票，他戴著帽子高大略駝的身影叮嚀著：「到學校要打電話回家，不論多晚都要打。」然後倚著機車，看著我走向渡船。

每回走那一小段路，我總是頻頻回望，看著他孤單的身影，捨不得離開。

有些話我是說不出口的，比方說：「別擔心，我會好好的」之類的。

某日在學校，有我的掛號招領，是爺爺寄來的現金袋，裡面三千元，還有一張字條，寫道：「看妳衣櫃裡的衣服都舊了，去買幾件新衣服。」

我讀著信，心惻惻泫然欲泣。我不覺得我的衣裳舊啊！他其實不用為我多花這些錢的。

我又大了一些，某年夏天我回家，他為我洗了竹蓆，說：「將蓆子放在大埕上晞。」他用了「晞」字。我那時想，他年輕時一定讀過〈蒹葭〉。

於是我問他，以前在哪裡讀的中學？

他說：「廈門集美。」

當時我只知其音，不知如何寫。上網查，用同音字搜尋到了「集美」。心裡悅悅洋洋，好像觸及到他的青春歲月。

我又問了他喜歡什麼樣的人。他說：「溫和善良的。」

我總是想知道多一點，關於我所陌生的他的年少。

有一年我到上海復旦大學參加活動，他知道後跟我說：「復旦大學在他讀書時就很有名……」說完後陷入一段我走不進去的沉默。

爺爺沒有讀大學，不知他當年可有想過到上海讀書？我只知道他在二十多歲就到台灣屏東，然後教了大半輩子的書。

我掇拾我們共同的記憶，以及他鮮少提及的過去，勾勒一幅關於他的人間圖景。

奶奶離世的早，我對她的印象都是聽來的，如在雲霧裡，見不到碰不著，氤氳昏晦，可是爺爺卻如瓔珞燦爛朗明。而他是耄齡老人了，髮蒼蒼，皮皸皺，身形佝僂漸消萎，卻總記得某月某日我的生日……

那年當飛機緩速從天際降落在島上的小機場上，奶奶抱著襁褓中的我，我不知我是否哭泣了，但初見我的他，必定滿懷喜悅。

我們今生的緣分，就是從那裡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