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蘭萱（廣播電視主持人）

我們自己常說，也常聽外人說，台灣真是個好地方。單聽這幾個字，當然是句讚美詞無誤，但有時前言兜上後語，卻未必都讓人高興得起來。

譬如十幾年前，當外國友人告訴你，台灣真是個好地方，連首都的交通都這麼順暢，尖峰時間也沒什麼車輛；其實那時正逢第一波台商大規模外移，導致台北市況蕭條，再討厭塞車的人聽到這話，想必也不會開心。

譬如近些年來，不少大陸訪客盛讚台灣是居住的好地方，物美價廉、房價低；即便深知對岸的確飽受物價騰飛之苦、霧霾密布之害，話聽進耳裡的酸甜滋味，一時間也還是難說分明。

類似的感受經驗，最近一次，是和一位從國際知名建築事務所歸國創業的中生代建築師聊到，台灣人再熟悉不過的當紅流行術語CP值。負笈海外念書並工作十餘年，五年前決心返鄉扎根的他，成長過程關鍵的價值和思考養成期在西方世界，回國後看著台灣，經常有種重新認識，以及獨特的觀察距離和角度。

日前在廣播節目訪談中，他坦率直言，過度的CP值思惟，是他回國創業迄今最大的挫折來源，尤其憂心，凡事先講CP值的文化，或許一時贏得眼前小確幸，其實正在侵蝕傷害台灣各領域的專業和創意，我們卻渾然不覺。

「這麼多競標的事務所，我最欣賞你的作品，但出價能不能壓低一點？人家誰誰誰只要多少錢……」、「這案子就交給你了，但我希望用四百萬元的價格，能做出的八百萬元氣勢和價值。」但是，中生代建築師生動描述這麼多的對話中，只要出現但是兩字，通常就是掄刀砍價、加量（質）不加價的開始。

這些站在消費者角度彷彿天經地義，不占便宜就吃虧的對話，在萬物齊漲、薪資凍漲的當下，或許算某種「時代性美德」，然而只須想法一轉，從消費者切換到我們在社會上的另一種身分——提供商品或勞務的生產者（人力也是一種商品），其實立即可以感同身受建築師所謂過度強調CP值、性價比的價格和功能，結果將導致其他像是專業和創意，甚或藝術和品味這些特質，因為相對起來抽象無形難以計價，永遠成為被擠壓低估的受害者、犧牲品。

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建築師朋友口中的「過度CP值思考」，許多台灣現存既有的問題沉痾，像拎粽子般一連串浮現。公共工程品質因價格標制度而惡劣低落，不時釀成重大公安災害；全球稱羨的台灣健保制度在論件計酬、俗又大碗的迷思中，財務狀況始終岌岌可危；甚至近年最棘手的就業市場低薪凍漲困境，年輕人起薪倒退嚕、加量不加價的工作現況，廣泛來說，都可謂過度強調CP值、忽略漠視專業和創意價值的扭曲結果。

問題不止於此，更糟的，不管是不自覺還是不願承認，我們經常嘴上說的和手上做的，是會衝突打架的兩套東西。在流行文化上，台灣老中青都深深喜歡且推崇日本呈現的職人精神和精緻文化；國家發展戰略上，不分政黨執政都勾勒過無數企圖仿效瑞士小而中立、專業且精巧的產業藍圖。

但口說如何豔羨天邊彩霞，和低頭手做實際生活的日常，在價格和品質角力、功能和創意拔河時，我們的選擇多半和理想逆向而行，說矛盾是客氣，更嚴重的是相互抵消、向下拉扯。

小小台灣絕對有成為生活大國、工藝大國的潛力，前提是我們得停止自欺欺人的蒙混僥倖心態。下次當你腦中再浮現CP值，適可而止，讓點空間也給專業創意透透氣，你的選擇或將幫助自己或下一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