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台灣文學故事 1976】關公大戰外星人

文/顏訥 |2017.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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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台灣島正式被外星人殖民。

七○年代是國際板塊劇烈運動的十年,地動山搖,小島認同陷落,從裂隙中造山。

六月,美國決定終止經濟援助。

七月,舉辦在加拿大蒙特婁的夏季奧運會,中華民國國旗與國號在賽前臨時被擋在北國國境之外,更名「台灣」反而成為在國際賽事露臉的唯一入場券。最後協商無效,報紙上,是代表團決議退出時頹坐在機場沒有表情的臉。

可在這些板塊劇烈擠兌島嶼立足位置的危機之後,真正的死滅是突然出現在西門町上空的飛碟,咻咻地捲動了台灣人對世界末日將至的巨大恐慌。比起三隻外星人齊臨,大刀闊斧的踩踏台北城,這一年發生的諸多困頓好像瞬間渺小了許多。

「關老爺,救救我們苦難的老百姓!」人民在困頓中的呼喊終於得到回應,被雕刻家趙老伯傾盡性命與信仰雕成的關公神像聽見了,武聖顯靈,解救島民於水深火熱之中。

只可惜,以上,純屬虛構。

關於關老爺化解外星人入侵的危機,是一九七六年夏天,號稱中國影史第一部耗資千萬的特技神怪災難電影:《戰神》的劇情。如果虛構敘事因為被多數人共享了記憶而能成為一種歷史真實,那麼,那一年暑假,全台灣人的確親身經歷了一場中國神靈力退外來怪物的勵志旅程。

事實上,七○年代的電影與歌曲都被剪裁得很勵志。

一九七一台灣退出聯合國,一九七二年上海公報簽訂,中、日斷交,外交重挫後,大家都回到電影裡奮勇殺敵。柯俊雄扮中國抗日名將張自忠,在《英烈千秋》裡力戰日本軍後英勇自殺;林青霞飾演的女童軍,在夾縫中挺進四行倉庫送藥送糧,《八百壯士》於是成為用生命堅守國家底線的壯美象徵。戰爭彷彿都停在二戰時遙遠的,如今已經由共產黨統治的土地上。奮戰,死守,為民族為國家,從戰火榮光煉出的關鍵字,擦亮莊敬自強的金招牌,對開始掙扎著思考台灣從哪裡出發,要往哪裡去,什麼是鄉土又是誰的鄉土的人們,似乎逐漸成為比外星人占領台北還虛擬的夢。

以上,仍舊是虛構。

老實說,外星人根本沒來,最後戰役的地點在香港,關公顯靈守護的土地並非西門町。

原來,劇組按照劇本設定,耗資七、八十萬造好了西門町屋舍的模型,預備用特效讓外星人盡情摧毀。在日本製作一系列特攝電影稱霸亞洲的時刻,在香港邵氏一九七五年跟上特攝風潮推出的《中國超人》使盡閃電拳與追魂腿力抗冰河魔王的時刻,台灣製造的《戰神》夾帶著更豐厚資金,熱熱鬧鬧把宇宙級魔王迎來小島,多振奮,另類的抗戰殺敵。一送新聞局劇情審查,不對啊,外星人侵略地球的場景怎麼可以是總統府旁的西門町呢?主管機關火火地下了禁令,結果,來不及被外星人踩踏的西門町,倒是先被新聞局摧毀。飛碟只得轉往香港,康樂大廈、半島酒店、海底隧道、皇后廣場輪番變成廢墟,屬於台灣的大災難一下子成了香港的,《戰神》於是又名《香港大災難》。

一九七六年被火火地禁掉了的還不只電影《戰神》裡的西門町。這一年一月,廣播電視法上路,自一九四六年以後,國民黨政府「去日本化,再中國化」而在台灣推行的「國語運動」,朝無線電收音機、文學、歌曲、教會、教育機構細細密密延伸出的觸手,朗朗的開始對廣電媒體清潔掃蕩:

第十七條,大眾娛樂節目,應以發揚中華文化,闡揚倫理、民主、科學及富有教育意義之內容為準。

第二十條,電台對國內廣播播音語言應以國語為主,方言應逐年減少,其所應占比率,由新聞局視實際需要定之。

一九七○年,飛碟還未從母星出發,關公尚未以一擋百成為民族英雄,電視台屬教育部管理,便已規定台語節目每台每天不得播出超過一小時。可提起民族救星與世界偉人,孩子們仍能快速答出蔣總統的時代,意外捲動全台灣人心的忠孝義勇偶像是雲洲大儒俠史豔文。那一年三月,黃海岱在日治時期改編禁書《野叟曝言》成的布袋戲《忠孝義勇傳》,被次子黃俊雄以《雲州大儒俠》重新搬上了台視。於是,全台灣人的午休時間,都在期待史艷文操著/抄著地道的台語與龍泉寶劍在金光閃閃中降臨,啊啊,民族的救星,世界的偉人,刀光劍影中孩子們齊聲叫喊。

百分之九十七黃金收視率,電視史上的奇蹟。

特務機關盯上了史豔文。

製作單位被約談了好幾次。戲中甘草人物「怪老子」,說台語時故意混入北京腔,聲稱自己只能活到六十四歲,被檢查機關認為影射健康急速下墜的蔣總統,最後被製作單位處死了。大魔王「藏鏡人」則疑似諷刺蔣經國,只好讓他速速改邪歸正。可最好的方法,還是創造全新的英雄角色。往後,史豔文落難時,蒙面俠「中國強」將身騎駿馬在「處變不驚,莊敬自強,伸張正義,敵禦暗樑」鏗鏘有力的愛國歌曲中英勇入場,藍袍,紅披風,黨的顏色在風中張揚。

一九七四年,史豔文落入了中國強也拯救不了的危難裡。首先,黃俊雄送出的台語布袋戲劇本屢屢被檢查機關打回票,爾後,新聞局正式以「妨害農工正常作息」停播《雲州大儒俠》。

史豔文還在掙扎,在台視試著說了幾天國語。可是,失去台語的韻味與俚俗語的草根性,沒幾天,勤學國語的史豔文,就徹底被觀眾遺忘了。

一九七六年,史豔文注定無法回魂。外星人從西門町飛離,武聖關公顯靈香港。方言節目與歌曲逐漸從螢光幕消失。和「國語」纏鬥,失語一代的吳濁流,在這一年十月過世。

一九七九年,中美斷交。「中國強,中國強,中國一定強」,拯救民族於水深火熱的救世主在歌聲裡步履蹣跚。

以上,如果只是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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