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凝視故居舊景久久，彷彿在光陰中逆流溯行，在每一座門扉開啟上，尋索曾經的絕代風華、在每一扇窗櫺敞閉中，追憶過往的叱吒風雲、在每一處隔鄰轉角間，緬憶當年的顛沛流離……
觀人望他，乃至觀我望己之種種內省反思，就在走過「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林語堂故居」、「玫瑰古蹟：蔡瑞月舞蹈研究社」老建築後尤顯濃烈而蔚然，正如踏過故人一輩子生命的長涉遠赴，行旅真似穿越時空般地走過好幾個世代。其實那時代不遠，自己雖曾經有過交集、亦參與到末後段的記憶演進，但多是對其高仰其名、敬崇其歷、謹尊其譽而屢生萬般感觸，正因如此緊緊追著懸念，遂起身再向李國鼎、殷海光、李臨秋、蒲添生等名仕前人的故居探訪，一是國士重臣、一是國學泰斗、一是歌壇詞人、一是雕塑藝家，各具千秋、各展鋒芒、各攀巔極，挺然往悠遠的那時代，前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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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街靜巷內，典型的日式木造建築，譽稱「台灣科技教父」的李國鼎晚年曾在此居住達二十餘年。踏進居所玄關，牆上月曆停格在二○○一年五月三十一日的逝世當天，時光頓時凝結，「國之重鼎」慨然卸下家國重擔，其歷史交棒正始於此刻。循往客廳書房臥室一一觀覽，原以為如此達官顯要之尊，必然講究設計風格而美輪美奐，然而眼見的家居陳列擺設，一如在世時的素樸雅致、簡單清淡，此正相應其一生廉潔之如實寫照。
而各式書籍、公務報告文書、國外訂購的期刊雜誌多有標紅著中英文的眉批，整齊排列於書櫃內，更見其治國、求知、審視世界新局的嚴謹與用心。尤其印象深刻的是懸掛於客廳上的「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於數」墨寶字框，此是李國鼎時時自勉惕勵的座右銘，其實更是反諸於觀我望己最洞澈的諍言警語。
漫步溫州街巷弄間，一不留神就可能會錯過台灣哲學界巨擘、自由主義導師的殷海光故居。青綠色門扉是其最佳識別，推門步入，循著崗石步道巡覽，園苑內綠意盎然、寧靜閒適，雅舍座落茵蔭中，小巧池塘於側而幽映成趣，鬧中取靜的悠緩氣息，處處留下文人風範與生活日常。
殷海光當之為國學重鎮而無愧，其堅卓倡議自由主義、勇於對抗權威、批評針砭時政，啟迪學術與社會良知，允為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典範，而為後人敬仰。故居廳堂內俱現舊時代氛圍，家居照、手稿、結婚合影、台大聘書、日記信箋、書冊籍典，乃至其參與創辦的《自由中國》雜誌，斑斑駁駁拼成殷海光一生風骨、一世輝煌。感懷時下政治混沌朦朧，慨歎之餘，猶念當年其展現智慧理念力抗時代狂潮之崢嶸與鏗鏘。
大稻埕西寧北路街邊巷內，連棟的老建築，作詞人李臨秋的故宅藏身於此內。騎樓廊下毫無亮麗布置、僅只窄促門楣，門入口上方小小木匾標記著此處的主人名姓。拾級而上至二樓，空間不大卻充滿懷舊古意，其中深埋著許多感動樂章故事。堂中，公媽神明桌前那套長桌椅凳，正是一代詞人的創作基地，憶記中膾灸人口而風靡傳唱的〈望春風〉、〈補破網〉、〈四季紅〉、〈相思海〉等閩南語經典歌謠，想必都是在這張桌上勉力完成的。
而牆壁垂簾上「深夜、燒酒、夜來香」語句，即是李臨秋創作情景與心境的最佳詮釋：在獨守的深夜寧靜裡，幾樽紅露燒酒相伴靈感思緒，款款夜來香的氤氛間，歌詞就如此潮湧奔洩而出，映襯著常民的相思情愛與草根生活，喜哀怒樂著幾世代人心聲的吶喊與鼓舞，琅琅吟唱演繹流傳至今……
雖隱於公寓住宅布滿街道的林森北路巷內，但豎立著高過牆籬的〈吳鳳騎馬像〉的平房建築，卻明顯標誌著雕塑大師蒲添生的故居、紀念館所在。探身穿過前院的戶外展示區而入室，挑高七米五的雕塑紀念館，日光透窗映入、館內寬敞明亮，精采絕倫的秀異作品盡展其姿、顯其美，一脈三代的雕塑世家（蒲添生、蒲浩明、蒲宜君）皆曾入選法國藝術家沙龍，在此空間齊同展示雕塑作品，是世代傳承、是家族驕傲、更是傳頌雕塑藝術界的榮耀佳話。
蒲添生尤為後人欽服讚頌的，是其對藝術的純粹與堅持，他在政治環境險峻當時，創作出第一尊孫中山銅像、蔣中正戎裝銅像，以藝術理念迎戰輿論的曲解流言和抹黑中傷，在在展現藝術家無畏威脅、不懼權勢的骨氣與硬頸，堪為砥柱之範、千秋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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踽行閒步其間，百般棖觸甚深亦濃。凝視故居舊景久久，彷彿在光陰中逆流溯行，在每一座門扉開啟上，尋索曾經的絕代風華、在每一扇窗櫺敞閉中，追憶過往的叱吒風雲、在每一處隔鄰轉角間，緬憶當年的顛沛流離。巡覽屋內展示的每一張泛黃照片、每一件斑駁擺設、每一本嘔心巨著、每一幅彩繪畫作、每一座展姿雕塑，都讓人想要伸出手撫觸歲時光影的履跡、刻痕……
他們都在自己的故事裡傾力建構城堡，鑄就與土地、情感、命運、時代緊緊串聯的生命長城。百年身後的這座城堡，是故居、是紀念館、是古蹟、更是生命的金字塔，經歷歲月淘洗而穿透歷史，直與榮辱成敗相互呼應詮釋，都是時代裡、領域中最具代表、且最鮮明的歷史圖騰。
時過境未遷，現在這裡草木扶疏、這裡人文薈萃、這裡肅穆恬靜、這裡清幽暢寄。在斜影映入的某一瞬間，置身靜謐氛圍裡細細追想，前人鋪陳在歷史底層的生命光景、壯志宏願與情感細節，都歷歷重現而仿見婆娑身影、一一錯肩而過。
回望這些時代上卓然定格的故人大家，都是良師之於我的人生職涯、都是明燈之於我的奮進歷程，除此憶夙／念昔于隨筆記寫，更是範式／楷榜于誌刻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