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嘉雯

《紅樓夢》第一○九回，賈寶玉在半夜裡醒來，五兒問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神嗎？」寶玉笑道：「實告訴你罷，什麼是養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兒聽了，愈發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麼仙？」寶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五兒紅了臉笑道：「你在那裡躺著，我怎麼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頑，我怕凍著他，還把他攬在被裡渥著呢。這有什麼的！大凡一個人總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兒覺得寶玉句句都是調戲之意。其實她那知這位呆爺說的卻是實心實意的話兒。

正說著，只聽外面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裡間寶釵也咳嗽了一聲，寶玉聽見，連忙呶嘴兒，五兒也就忙忙地息了燈悄悄躺下了。寶玉此時躺在床上，心裡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聽見我和五兒說話故意嚇我們？」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五更以後，才朦朧睡去。

賈寶玉夜裡遇仙的渴望，與明代嘉靖年間酈琥《會仙女誌》中的描述，遙相呼應。玄陽仙史酈琥以第一人稱的自敘體，描述夜闌人靜時，書生與仙女的問答語錄，因此完成了一部仙女小說。書中兩人曾就後世《紅樓夢》裡亦曾出現的「女媧煉石補天」，做出相互問答，以解釋神話的思想涵義。

仙女說道：「天地之間，凡輕清之氣，皆往上浮，混融為一體，因此沒有縫隙，何須補天？然而女媧還是煉成了青、紅、黑、黃、白等五色石，這是因為當時天位未定，溟滓鴻蒙。因此女媧的五色煉石，分別以：東木青補、南火色紅、北水補黑、黃色補中、金補白色，此五色其實是為了定位五方，因此所謂補天，實乃補明天道。」

這用來定位東南西北中等五方屬性的五色石，到了清初曹雪芹著《紅樓夢》，便進而成為一塊通靈的頑石，作者於第一回開宗明義寫道：「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有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煆煉之後，靈性已通。」通靈寶玉主宰著賈寶玉生死、婚姻與家族命運，寶玉通過項間這塊通靈的頑石，逐漸地回歸到生活的真實面。

上述一○九回，及至寶玉醒來，想起自己並未遇仙，他的夢中已徹底失去了林黛玉和晴雯的身影，只有五兒在夜裡破滅了他的幻想，他連忙起床，揉著眼睛，細想連夜來都不曾夢見伊人，可知是仙凡路隔了。他於是慢慢地下了床，又想起昨夜五兒說的寶釵、襲人都是天仙一般，這話卻也不錯，便怔怔的瞅著寶釵……

從《會仙女誌》到《紅樓夢》，文人從仙女的迷情夜裡走出，天亮之後，終於看見了現實生活中天仙一般的人物，因而重新認識了凡塵俗世的存在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