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暮春的藍天向來予人一種緊急之感，因為隨時都要晴天霹靂，青紫電光打將下來，彈指風雲變色。每日看見這樣烈火鍛燒過的，牢不可破的藍天，她總覺得應當出門晃晃，可是做什麼都不對，做什麼都不配這壽喜天氣，時間就在苦思惡想之際蹉跎掉了。

她最害怕正午十二點，一旦過這陰陽交界，秒針就走得愈發匆匆，彷彿時間也要趕著避雨，再不找個騎樓或屋簷跑回去，躲進去，就要淋得千山萬水。靠在窗邊旁觀大雨下得暴力的午後，那雨的衝動與倏忽即止的仁慈簡直要教人罹患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生出一種病態的依戀。

某一年春天她經常到住處附近的一條街上泡咖啡店，一天試一間小店，還沒全部輪過一遍春天就結束了——拉花比春花更為耐久。她喜歡各種蛋糕軟香溫玉的表情，頂端櫻桃是紅腫的瘤，夾層草莓是暗地裡的炎，巧克力醬是滴滴的膿，它們裹上鮮奶油像穿一襲清潔無菌的病袍，乖乖躺在盤裡，仍舊使人感到樂觀，健康，等待刀與叉的手術。咖啡店裡坐滿各路各派的外科醫生，彼此低語談笑也如正在討論最適合的療程。那時她常常感到浮躁焦慮，覺得自己像一塊蛋糕，需要誰來替她切除身心的痛楚，可是呼天搶地太過羞恥。苦難若有等差，則求救亦有階級之分。她遂只能望著窗外的藍天發怔，反正咖啡店裡不缺一個看似無聊慵懶的人。無聲的煩憂，是為氣氛。

有時候她想起尚未化作往事的惱事，精神賁張，紅血球與白血球在維管束裡紅白對抗，像是有一團嚌嚌嘈嘈上體育課的小學生，在她體內競相把這些小球拋進竹簍，登時滿天珠玉，亂得不得了。然而，儘管如此，她想她仍舊顯得寧靜肅穆。破壞咖啡店與醫院的寧靜肅穆是不道德的。

她愛極愛極這條長街，每一棟樓房不出七層，高高低低錯落，一棟帶著一間咖啡店，她可以逐日拜訪宛若投醫。連續四棟五層的公寓挨著就是一首五絕，連續數棟四層的公寓挨著就是一首詩經，五層七層五層，遂成了幽微的日式俳句，公寓小窗倒映出的花影、磚瓦罅隙間綠茸茸的蘚苔、陽台欄杆上停駐的貓與雀、居民開門之前收束抖擻的洋傘，便是不言而喻的季語。她想起羅蘭．巴特初識俳句的驚嘆：「俳句說：『就是這個，就是如此，就是這樣。』這麼說更清楚：『這！』」參差的樓房凹凹凸凸畫出了這條長街的天際線，一折一折像韻律失調的心電圖，徘徊路邊篩選宜於入座的咖啡店時，她的目光在這裡望上爬一格，在那裡望下爬一格，也只不過是轉瞬的起伏而已，那藍天是藍得美不勝收。這裡缺乏都市的巴別塔，女媧補天的靈龜足，山稜，水平，歌劇院的圓貝穹頂，教堂的筆尖鐘樓。建築學的屏蔽與穿刺均謙卑退位，有的只是窯爐天候，與將要滂沱的威基伍德的藍天。

暮春的晴朗像一只寶藍陶瓷茶壺，藍得鮮潔，藍得易碎。時間過去，陰雲如髒汙的指紋，眾人交互斟酌把玩，終於不小心摔傷了它，落地炸出響雷。整個蔚藍的日子忽然就八花九裂的，肚裡熱茶淋得世界又香又痛。

那些蒸悶踟躕的白晝暈成一段長假，長假的最後一天應當也有離情。咖啡店裡的醫生總在那裡診治蛋糕，她總在窗邊支頤沉思，偶爾揪出每張木桌抽屜裡都有的一本素描冊子草草書寫羅蘭．巴特與俳句，五七五，五七五，並且提醒自己直到天空轟然綻開蜿蜒電光像茶壺上的第一簇裂痕之前，必須嚴格守住格律和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