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吳德亮

很難想像在高樓巨廈林立、車馬喧囂的繁華上海市內，還保留了一座樸實無華的水鄉古鎮吧？多虧了李安執導的電影《色戒》中令人驚艷的場景，且迪士尼樂園就在周邊盛大開幕，堪稱遺世桃花源的新場古鎮才逐漸被世人所發現。

位於上海市南匯區西南部、古名為「石筍里」的新場古鎮，自南宋建炎二年（西元一一二八年）建鎮至今，已有八百多年歷史。由兩橫兩縱的四條河道，與雕刻精緻的七十餘座石拱橋，畫出的「井」字型格局，加上傍水而築的一百多幢古宅大院等，匯集而成的江南水鄉風情，二○○八年就被評為「中國歷史文化名鎮」，尤其十五萬平方公尺密集的古建築，一千二百公尺溯及元、明、清三代的石駁岸，以及六十九座古代儀門，更具歷史與藝術價值，卻沒有周庄等知名觀光古鎮的喧囂嘈雜，讓人第一眼就被她深深吸引。

難得的是，當地鎮政府並不希望古鎮快速開發，導致遊客大量湧入，淪為又一個人聲鼎沸與商業氣息濃厚的觀光區。反而積極融合浦東非物質文化元素，從各地廣邀技藝專精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人、文化人等長駐鎮內，希望能打造一個古風悠揚的桃花源勝境：包括七十五歲的鑼鼓書傳人談敬德、資深文化學者沈申元；遠從東北瀋陽來的剪紙藝術傳人馬嬌、編棕藝術的馬群；以及浦東地區著名的三林刺繡、《舌尖上的中國》呈現的本幫菜、浦東土布、高橋鬆餅、三陽泰糕點、海派絨繡等。其中又以榮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與「一級民間工藝美術家」頭銜的石雕大師王金根，最讓人矚目。

經由鎮政府文宣部長顧建飛的安排，我終於見到了曾以「一把石壺換得一幢房子」炒得沸沸揚揚的新聞，在當地蔚為傳奇的王金根大師，至今已年逾八十依然創作不懈。儘管視力不免老化，仍能在陽光下憑著深厚的功夫底醞，在剛完成的石壺上，以優美行書完整刻出唐朝詩人王之渙的五言絕句〈登鸛雀樓〉，未經打稿，且全程不過半盞茶功夫，比毛筆書寫還快，讓我大感驚奇。

來自浦東區書院鎮的王金根，原本師從岳父習得木雕，至一九八○年代才改攻石雕，毫雕也頗有專精。尤其他堅持不藉助任何現代機具如切割機、砂輪機等，僅憑一雙巧手，一鑿一斧在硬梆梆的頑石上雕出極具寫實的各種茶器、硯台、筆筒等，精緻的刀法與栩栩如生的造型無不令人驚歎，工作室也不致如一般石雕作坊的滿布塵灰。儘管從未接受學院的訓練或薰陶，但卻創意十足，作品至今累積一百五十多個品項共二千多件，造型始終千變萬化從不重複。

例如以大小不同蒸籠造型所構成的茶器組合，細膩的仿真寫實風格，乍看以為將茶壺置入竹編的蒸籠內，取出才知不僅全係石雕而成，層層相疊的蒸籠又各自藏有大小不同的茶壺，每個壺身也都雕成蒸籠狀，竹頭為嘴、竹結為鈕，再以竹片為把一氣呵成。放在手上仔細端詳，但見刀法輕重緩慢、頓挫自如，俐落的筆觸內斂卻又充滿張力、率直自然而不做作，可說已達古人所稱「平中見險而拙中寓巧」的境界了。無怪乎能屢獲藝術大獎，並吸引眾多國際友人紛紛前來古鎮觀摩求購，作品遠銷日本、新加坡、沙烏地阿拉伯、澳大利亞、加拿大、義大利等國，也經常受邀至歐美各大美術館展覽。

我仔細瀏覽了展示架上的作品，但覺濃厚的海派風韻，果然他說兒時在海邊成長，對貝殼、螃蟹等海中生物不僅觀察入微，更熟悉各物種的習性與特徵，因此創作也多所著墨。例如曾獲首屆「中國民間藝術展覽」金獎的石雕作品〈蟹簍〉，或一九九八年為北京人民大會堂收藏的〈海底龍宮〉等。

細看他的〈龍宮王壺〉創作，但見海馬攀附螺殼上成為壺柄，再以螺鈿作為壺蓋、蟹身為壺鈕，並以爬上螺頭的螃蟹銜接完美的弧線，不僅淋漓盡致地將海螺多變的凹凸稜角，以及貝殼質感刻畫得維妙維肖，更活生生演繹了潮間帶常見的食物鏈生態；比起清代紫砂壺大師邵大亨以拍身筒成就的〈魚化龍壺〉毫不遜色，技法的多樣性與細膩性更可稱得上「逸趣橫生」了。

至於石材，王金根說壺作主要取自蘇州澄石與甘肅洮石；硯台則來自廣東端石與安徽歙石，與台灣石壺大多取自花蓮大理石或墨玉、埔里黑膽石等，不僅質感全然不同，技法與風格也大異其趣：例如同樣以螃蟹為題材，台灣石雕名家黃櫳賢需經車製粗胚、精磨成形、拋光及鑽孔，而螃蟹則是以刀尖在壺身鏤刻出插畫般的線條；王金根則全然以雕刀精確成形，雕鑿出栩栩如生甚至同等比例的螃蟹，五十多年累積的功力，絕非浪得虛名。

笑聲爽朗、風度不凡，是王金根給我最深刻的第一印象，而八十歲了還能身板筆挺、氣色紅潤，更令人稱羨吧？問他收徒的條件，他說「首重人品」，例如他喜歡在大門後方擺上掃帚，讓投考者推門而入，見掃帚倒地、跨過而不俯身拾起者，就直接淘汰，令人莞爾。而訪問就在他的大笑三聲中結束，畫下完美的驚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