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一直夢著，草原上有艘船。

相隔三十多年重返東海大學。一個人，大清早，我走過茂密成蔭的榕樹。微風拂面。

「陽光灑落。大度山的風吹過來。我們抱著厚厚的書走過相思林。」那是畢業紀念冊上的一頁。彼時，我們年輕。懷著夢想，走在相思林裡。

這一去竟是許久。有一次匆忙經過，未曾真正停留，那天晚上又夢見船行於草原上。

兩年前在文化餐會上遇見許建崑教授。他是我同班同學許慧嫻的哥哥、東海大學的學者，研究明代文學和兒童文學，飽讀經綸，融合古典與現代，有顆赤子心。兄妹兩人都有著黑亮的大眼睛。

他問：「畢業之後，大家還有連絡嗎？」那些年，我和慧嫻、崇儀、置芬、劍鵬、玫君……在東海讀書，大度山風吹拂著我們的青春時光。畢業後，我和置芬到台北找工作，我們租了一個房間。後來，她去美國學電影，我繼續在台北忠孝東路上做著文字工作。

一日，接到許教授的電子郵件：「系上跟我問妳的訊息，想是要邀請妳返校『基本勞作』吧！」他說的是我們東海人的祕語。「基本勞作」是東海大學的制度，「學生透過校園環境服務工作，學習與自我、他人及環境的互動。」

隔了數十年，系上邀我演講。是夜，夢著回到相思林，回到大度山。船在草原上。

我讀東海時，趙滋蕃先生擔任中國文學系教授及系主任，他認為除了閉門讀書，也可將學習目的轉向服務社會，與大眾互動。

那時教導我們詞曲的是柳作梅教授，鄉音很重，但仔細聽，聽懂了，一聽就入神。古人詞曲經他剖析，撥雲見月，更見深義。一首首宋詞就這樣入了心田。

彼時，江舉謙教授《詩經》，三千多年前的詩在他口中流轉，讓文學院走入另一個時空；薛順雄老師講李白詩，總是吸引課室裡的所有學生。李白每每從唐朝走來，與我們暢談「靜夜思」。

古典詩詞，樸實學風，我們就這樣經過青春時光，經過校園裡的鳳凰木。

「教學相長，讀寫相生」，數十年之後，我以這個題目向滿堂的學弟妹報告一點感想。從何說起？準備資料時，落入記憶裡，許久許久方得完成。

「我還在路上。我是野孩子。」那日返校報告，台下學弟妹眼珠發亮，那是帶夢的目光。天氣雖涼，我竟滿身是汗。有夢的光，是一種熱情。

三十多年如一瞬。

那年夏天，我們走過鳳凰木，花開、蟬鳴。「一去竟是這許久。」我向建崑老師重覆的說著這句話，他微笑未語。

數十年來，書還沒讀完，還沒完全讀懂。我是回來補課的。

行前，許教授來電郵，說要開車到高鐵站接我。「近校情怯。請不要來接。我會早到，先逛逛校園。許多記憶還在山林裡，我會一一去找。然後到系上報到。」

重讀他寫的書《閱讀人生》，千百種滋味在其中。有一年冷冬裡，收到他寄來《移情、借景與越位》、《閱讀新視野》，來自東海大學的信箱。即刻就讀了起來。

我向大家報告影響我寫作的一些感想。我出生於澎湖，在高雄、台北、台中讀書，畢業後從事新聞工作、創作，也四處教學。在監獄、少年感化院、偏鄉與海外教閱讀、寫作。

這場演講似乎是現實與回憶並行。記憶飛奔，好像聽見慧嫻和我們在大度山的讀書聲。那時班上慧嫻文思佳，劍鵬書法寫得好……兩個時空的我們在東海大學重疊。台下是青春年少的學弟妹，他們眼神裡閃著夢想的光，照亮著我和往日往事。

三十多年來，常常想著慧嫻的微笑，想起在東海相思林的日子。

那些幽靜讀書的時光成為我心靈生活永恆的養分。偶而想起一首詩，一句詞，就足夠思索許久。

時間過去了，陽光依然從葉脈間灑落。三十多年之後，我站在樹下，看著陽光在樹葉間的模樣。詩詞歌賦隨著我旅行到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教室。好像就在我口袋裡，貼著心房，如平安符，安著我的心，也安著許多學生的心。

沐浴著相思林的陽光與月光。那時，青春的我們在森林思考。那是文學森林的日子，單純的生活，儲藏著許多夢。

重返青春的森林，我刻意早到。

路思義教堂、相思林、陽光草坪、文學院。我一一走過。文學院的迴廊，還是那樣轉折，古樸幽雅，花樹輝映。

夢還在路上？

書沒讀完，沒讀懂。畢業後，帶著書繼續前行，此後大半生，那些在東海讀的文字，讀的書一路隨行，一路重讀。傻女孩還在書冊裡。那時我喜歡在冬天想著夏天。

這場演講是在去年底，過年前的重返。跨年之前的時間。演講之後，建崑教授和淑貞教授帶著我走過樹林，到與校園一牆之隔的學生社區「東海別墅」午餐。我們點了野菇燉飯，許教授說起他正在寫作的文章。

許多年後，我回來補課。那麼多要學習的。

我是回來補課的。

風景依舊。

有船在草原上？讀東海時，我在澎湖的家人來到山上看船。他們一向看船行在海上。外公說：「這是很特別的船。」

三十多年前，我和同班同學走過路思義教堂，有人說：「那是停在草原上的飛船，準備帶著我們的夢想遠行……」又有人說：「再看看，路思義教堂的造型是向天的合掌，祈求平安。」還有同學說：「路思義教堂像是振翅欲飛的鳥，要帶著我們向宇宙飛去。」

靜靜的，我看著草坪上的路思義教堂，那就是魂牽夢縈的飛船。

三十多年後，夢還住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