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翊航
至今二十年的寫作路,鍾理和總覺得冷清孤單,《文友通訊》給了他不少鼓舞。尤其在這並不容易的一年。
民國四十六年八月二十日,溽熱的美濃尖山盛夏。鍾理和將他的〈竹頭庄〉手稿裝進信封袋,仔細彌封。工整字跡寫著「宜蘭縣頭城鎮城南里和平街七十八號 李榮春 親啟」。
像接力賽一樣,李榮春會將閱畢的手稿寄給台北杭州南路的陳火泉,接下來是齊東街的施翠峰、汐止的廖清秀、新竹的許炳成、苗栗的楊紫江、龍潭的鍾肇政。先前在《文友通訊》上,輪閱評論的作品已經有鍾肇政的〈過定後〉,陳火泉的〈溫柔的反抗〉,廖清秀的《恩仇血淚記》,各有其精采。
他有點好奇,自己的〈竹頭庄〉,又會收到什麼樣的評價?
他與文友素未謀面,所謂通訊,也都由熱心發起的鍾肇政一手包辦。文友們輪閱作品,回函寫上閱後心得,生活近況。鍾肇政彙整後鋼版油印,再分頭寄發給文友。繁瑣費時的工作,在行動與念想的支撐下,竟也來到了第六次。《文友通訊》一開始,難免也有干犯政治的恐懼與忌諱。謹慎的施翠峰,認為「應以互相聯絡為主,其他計畫尚屬其次……」不過鍾理和也說,「祇要我們立場清楚,不干涉政治時勢,則有何干犯可言。」
這是他們的群組訊息,而且有讀必回。至今二十年的寫作路,鍾理和總覺得冷清孤單,《文友通訊》給了他不少鼓舞。
尤其在這並不容易的一年。
兩個月前,強颱佛琴尼由台灣南端沿東部海岸向北移動,雖未登陸,美濃地區卻遭風雨重創。山石崩塌,土堤潰裂,農舍水毀。惡水將田地漫成沒有邊際的黑暗,許多美濃人在驚惶或睡夢中離開了人間。
十年前染上的肺病,至今纏繞著鍾理和。看似復原,又留餘絲,寄出〈竹頭庄〉的那天下午,竟又咳出一些血痰。八月底,台北施翠峰住處,將舉行文友們的第一次聚會。鍾理和早早聯繫了鍾肇政,告知他因位處偏遠,未能北上與會。大家或都理解,生活的艱難遠比南北距離更漫長,更沉重。
九月分的《文友通訊》,鍾肇政生動地描繪了這次聚會的光景。「戴一付近視眼鏡,頭頂半禿,予人的印象是端莊凝重」,那是陳火泉。寡默但始終微笑著,宴席未半就醉倒的,是李榮春。身材魁梧,眼光炯炯的是施翠峰。廖清秀年紀尚輕,但彬彬文質,精明幹練。許炳成一如其筆名文心,言動文雅,充滿詩意。自謙不善辭令的鍾肇政,沉醉在這分難得的感動中──
鍾理和看著鍾肇政的文字,想像那些陌生,似又親密的面容。纏綿病榻的母親,卻在幾天後離開了人間。
訃聞,宰豬,孝子禮,路祭,分手尾,焚冥錢。時晴時雨,繁瑣的葬儀像意圖使人失去哀傷的空暇。四七之忌後幾天,鍾理和收到了十月的《文友通訊》。啊,是〈竹頭庄〉的評語。土地的焦旱與渴望,離別與戰亂予人的衰毀,憂鬱,或打動了文友們的心。他們說,「淡漠中有種憂愁的友愛……遊子的靈魂流露在作品裡……令人感受一種莫名的哀愁……」
十月十一日,明朗的晴天。鍾理和日記寫著:
「〈竹頭庄〉在各文友間獲得如此好評,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寄來奠儀的文友,計有廖清秀、陳火泉、施翠峰、鍾肇政、許炳成、許山木六位。這很使我感到特別。
原來人們交友是必須如此認真,如此慎重的。這和我的想像有點二樣。也許這是對的吧。」
當然,這樣的交友還持續下去。《文友通訊》在一年後終止了,三年後鍾理和永遠離開了美濃,與他的文友們。他生前從未見過自己的作品在這塊土地上出版。鍾肇政從未在這塊土地上見過鍾理和──但這並不意味隔絕與沉默。
情感與聲音被延續下來,通訊到我們的手中。如旱田蒙受的微雨,惡水後土地的癒傷。像他《笠山農場》裡,跳動閃爍,竹叢篩落至勞動藍衫上的日影。
那麼遠,又那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