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今年見過最美麗的背影,應該在坪林山區了。
夏日清晨,走在茶園的產業道路,迎面走來一位戴著斗笠的採茶阿嬤,擦肩而過時用清爽的日語回應我的問候。
後來,我和茶農林道賢碰頭時才知道,剛剛那位是她母親,九十歲了仍外出工作。難道種茶這麼貧窮,需要耄耋之年的長輩辛苦出來做茶,才能養家活口。其實不盡然,阿嬤會出來,因為從年少種茶迄今早已習慣,如果待在家裡,反而壞了身子。
今天如常,阿嬤一早便走進不知去過多少萬回的茶園。剛剛花了一個多小時,除完下面山坡茶園的雜草。現在準備爬到上頭。兩個四十五度斜坡的茶園,加起來少說有一個足球場大。這裡還不是他們唯一的,但光是要清除這麼大面積的雜草,一般人都會叫苦連天。難怪,許多茶農後來寧可選擇噴灑除草劑。
以前林道賢也使用農藥,有回不小心外露的皮膚都受到傷害,這才驚覺毒性的強大和可怕。如今橫心一豎,堅決不再使用。等跟外界接觸,見識開了,更進而摸索有機茶業栽作,慢慢地又走回傳統時代祖父的種茶方式。
他們家世居坪林,種茶到他已第八代了。眼前以青心烏龍為主的茶園,如今只用手工除草,一根根拔除。林道賢持著鋤頭,悉心地翻動田埂雜草。以鋤頭耙土,一來鬆土,再則順便把雜草除走,或做為天然肥料。阿嬤在另一頭繼續彎腰,一根根拔除,幾無休息。更遠的茶園上頭則是他老婆,遠從大陸嫁過來,一樣大清早就來除草。
我尾隨阿嬤之後,發現田埂旁邊有好些穿山甲的土洞,以前稀釋農藥用的廢棄大塑膠桶,如今積滿雨水,成為腹斑、白領和翡翠等蛙類產卵的棲息環境。還有好幾種蜻蜓,也以此繁衍下一代。
有機栽作下,茶樹下的土便非常鬆軟,許多雜草一拔即起,可見土質優沃肥美。夏天時,每三個星期,雜草都會長得跟茶樹一樣高。雜草種類甚多,一路印象最深刻的是咸豐草、昭和草、葉下珠和二耳草。
北台灣種茶,每個時節都可摘採,但最好的茶在四五月,也最忙碌。此時悶熱,主要工作還是以除草為主。這趟工作從早做到晚,足足要花十二小時,除了中午吃飯,幾無休息。
烈日下工作,恁誰都吃不消,但阿嬤可不覺得累,中午時分依舊頂著斗笠忙碌,只偶爾走到樹蔭下潤喉,接著又繼續走進茶園。拔草必須戴手套,工作效率才會高。阿嬤沿著茶欉,襯衫和長袖布管已溼了大半,仍持續彎腰。我跟她一樣除草,做不到一刻就腰背酸痛。
我問阿嬤,不用大聲,她都能清楚有條理的回應,時時笑臉迎人。還不斷喃念,感謝老天賜給她健壯的身體,這等年紀還能勇健工作,一點也不覺得辛苦。她念了一句俚語,我記得是這麼開頭,「一步一步勇向前走,人生真光榮。」這句很俗氣,但印證到阿嬤身上,卻恰如其分。
阿嬤小時出生於礁溪,因為家裡多女生,四十天後被抱到坪林當童養媳。這類故事普遍發生於當時,幾乎坪林的阿嬤,小時都是從外地領養回來,從此落腳不再離開。有些從小即遭受虧待,或是長時吃苦。所幸,婆婆對她非常好,因而有一快樂童年。她在漁光小學讀了三年,日文略懂,沒說幾句便露一二。
阿嬤從小在此偏鄉艱困生活,習慣後,反而不適應都市。她在家裡必須找事做,而熟悉的茶事便成了重要的依靠。她的工作不再是為了生計,而是快樂的勞動。一個人的社會價值,還有個體尊嚴,隱隱浮現於採茶的起居。
因為從小都在茶園長大。除了五○年代末期茶園開始噴灑農藥後,過去種茶都是天然栽作,一如現今都是手工。九十歲的老人始終感覺,彷彿人生昨天才開始。
如今坪林有機和無毒栽作的茶園逐漸增加,但相較於慣行的栽作還是少數。一些茶農都忘了早年不噴灑農藥的年代,但阿嬤非常明理知義。如今她以孩子栽作有機為榮,遇人談茶,提到孩子不灑農藥,她滿臉充滿驕傲。
林道賢光是看到母親驕傲的表情,他也清楚深知,有機會再如何的辛苦都必須往前。至少,母親賺得一片健康和晚年的快樂。當然更希望,有朝一日真能走出一片坦途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