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蔡招娣

自我有記憶以來，家裡通鋪牆邊，就掛著大姐燕珠的遺照，聽說很多人曾勸父親拿下來以免觸景傷情，但他一直堅持到三十多年後，因為老屋翻新才收下那張照片。

那年燕珠七歲，和當時一些同齡的鄉下孩子一樣，患了白血病，不到一年的時間也因藥石無功，那是民國四十九年的秋天早晨，她被裝進鄰居阿燦叔公用幾塊木板釘成的簡單棺木，在傳統觀念裡，夭折的孩子是不能行葬禮的，也不能由長輩送到墓地，於是燕珠就這樣，由幾個她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送上山頭埋葬。

臨行前，就在曾祖母重摔一隻瓷碗辭行時，剛生下三姐淑華尚在坐月子的母親，在最後那一刻衝出門外撫棺痛哭，一陣撕肝裂肺的哀泣中，母親被眾人合力架開，面對與摯愛的千古分離，她耗盡一生之力想挽留的，最後只剩下院子裡，在昏厥前被她掃落的滿地曬衣桿上，還在風中低泣的衣裳。

幾年前，二姐曾告訴我，燕珠剛過世的那一個多月，黃昏下工後的父親，每天會揹著當時四歲的她，走向那一條傷心蜿蜒的山道，二姐說，他始終看不見父親的表情，但當父親蹲身撫摸新土上那小小墳塋時，她感覺父親的肩膀總是不斷地抽搐顫抖。公墓上父親孤影寂寂，在那個被悲傷封凍的時刻，伴隨父親的，只剩雜莽中霏白的菅芒花和割人心肺的秋風。

一年後的春天，祖父擇了一個吉日，交代父親撿拾燕珠的骨骸送到后里毘盧寺安厝。當時貓仔坑圳寮路旁，柑橘花正亢烈馥郁，父親打包他的愛女放進一只草袋（Ga-Ji-Ya）掛在腳踏車把手上，在滿山香氣又狹仄的山路上和祖父兩人一前一後，送燕珠去一個可以永遠安身的地方。

抵達后里，已屆中午，他們在火車站附近麵攤吃午飯，父親說，他把Ga-Ji-Ya提入店內，但他如何捨得把燕珠放在腳邊，於是他把那只有幾本薄書重量的袋子端放在麵碗旁邊，作為這一生對這個痛徹心扉之事最微薄、無奈又巨大的愛。

幾十年來，每年清明、春節兩季，家裡都會接到毘盧寺寄來的紅色信箋，不識字的父親總會儘快託人匯錢過去，「不然燕珠的骨灰會被丟掉！」直到我上了小學中年級，父親把寫現金袋的任務交給了我。後來我學佛了，第一個大哉問不是了生脫死的聖諦，而是問當時的滿舟法師：「師父，沒有定時寄錢，寺院真的會把骨灰丟掉嗎？」猶記得法師當時瞪大著眼睛，在不可思議的淺笑中回答了我所有的疑問。

幾十年來存在父親心中的疑惑，雖然找到了答案，但父親至今依然一年二次，按時按額的繼續把錢匯去，我知道那只現金袋裡裝著一段沒有隨歲月逝去，有過片刻歇止的父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