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入秋後，欒樹開出整片星狀小黃花，整樹繽紛如覆頂上的彩雲，涼風掠過，滿地便下起紛紛花雨。

老人家年歲經不起上加，終有一天爬不上階梯，祖母被護擁至合適的住宅，續有子孫陪伴。小祖母無處可去，終被娘家之人接走，安置於公家的養老院，兩艘船各自棲息，於殘餘風浪中顛簸。

人情流轉，誰記得較多？寒暖摧剝，往昔的笑語哭聲迴盪或隨煙塵被風吹走。子孫、曾孫環繞，祖母努力活著，雨淋風吹仍然挺站，靜夜裡平躺床上，往事繞轉，小祖母的形象經常浮現眼前──她現在怎麼樣？過得好嗎？祖母嘴上不好說出，心底卻記掛著。風起雲湧，祖母牢抓棲身浮板，也擔心小祖母那頭的風浪。

世事擾攘，祖母的耳朵漸聽不見，白天昏睡心神遠走，夜裡醒來，將夢中遇見之人胡亂喊出──祖父與小祖母，記憶漩渦不停繞轉……恩怨難分，悲喜模糊……

小祖母之前住的養老院遷址，之後與娘家失去聯絡，便不知去了哪裡！不是亂世，人情仍然流離失所！祖母的記憶日益混亂，夜裡喊叫的名字愈來愈離奇，只有小祖母的名字被喊出，才知她鄰近熟悉岸邊。

欒樹擊打著歲月節拍，時而規律時而混亂，歲末天該寒而未寒，陽光時還玩笑般地熱曬，天象果然混亂異常。高速公路旁欒樹蒴果色澤又再加深，春天來時粉色洋蹄甲點亮視野，木棉跟著豔麗挺站，油桐花則自近及遠湧起紛紛白雪。台北冬天濕冷，一起起招牌含著溶溶水霧，潮濕地面隱隱映出微亮街景。行道樹上掛滿彩燈，一旁旗竿上的旗幟被雨淋濕無法飄揚，時被風吹黏覆一起。祖母擱淺病床，於醫院進進出出。

親族經常相遇醫院或往醫院路上，焦慮眼神互問平安，圍繞祖母縮躺的病床，期待她好轉的情感漸被理智說服──生命若只剩折磨苦難，是否寧願讓她解脫！

祝禱有著不同說法。一次次北上探病，夜行見不著窗外景致，目光只能盯著前方車燈。近三義路段車漸爬坡，往前望去，整排後車燈接連如掛往天上的紅燈籠；另一邊反向車燈緩緩下滑，似等著盈盈散飛的螢火。

黃葉落盡，欒樹光禿樹枝一根根指向灰濛天空，曲折構成豐富的生命線條，褐色果實吊掛枝頭，一顆顆似斂藏彩光的燈泡。

祖母又再住院，親族絡繹前來，希望她好起來也盼她能夠好走……複雜心緒無盡延長。欒樹星狀小黃花轉成紅紫色跌落地上，一陣雨來便流進不明之河。祖母氣息奄奄，莊嚴生命行至重要關卡，所有人停止遠遊，冷冽的冬天讓人不敢太用力呼吸！

清晨電話響起，祖母於前晚安詳離開，臨行前還喝了杯熱牛奶。

孝服跪地，裊裊煙香縈繞，一起大火撲來，親族聯手拉起防護的手心，神來鬼走，想像祖母神靈升往極樂世界。

車南下高速公路，雨打車窗，雨刷左右揮動，覆雲消散天漸地明亮，路邊欒樹長出嫩葉，一片胭脂般的紅豔輕拂視野，遠處風雲變幻……

祖母與小祖母是否會再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