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王慧綺

大舅長得一表人才，他既是小提琴高手，又很會打高爾夫球。小時常聽母親說，當年高爾夫球場的人都稱呼他為「台灣的明治天皇」。

三歲時，我隨母親回娘家居住，只要接近大舅的後院居屋，馬上噤聲，自動脫下鞋子提在手上，踮著腳尖走路，就怕吵醒正在午睡的大舅。

大舅在日據時代到日本讀醫學博士之後，先後到廈門、上海、南京、北京及天津行醫。在上海執業時，曾有朋友介紹他到舞廳跳舞，有一回半夜，大舅帶著醉意返家，下人力車時，看見大舅媽背著大表哥蹲在地上洗衣；大舅媽看到大舅後，僅說聲：「回來啦！」他低聲回應，從此不再上舞廳。

台灣光復後，大舅回嘉義行醫，當時家族中的眾多姨婆、富家太太們常到中院大廳，沒日沒夜的賭四色牌或推牌九。大舅愛靜、怕噪音，所幸家居寬敞，不致影響。

我小一時，他經常出國開會或研習。五、六十年代，出國是件大事，全家都得到機場送行、接機；回國後，一家大小都有禮物；記得他曾送我一枝會轉動的日本娃娃鉛筆。

大舅與大舅媽婚姻美滿，大舅媽罹病時，他自忖以其醫術無法治癒大舅媽，數度北上求醫，當知道無法救活大舅媽時，平日嚴肅、不苟言笑的大舅痛哭不已，反而是大舅媽安慰他：「一切生死有命。」

母親曾告訴我，大舅媽臨終時，交代要大舅續弦，他淚流滿面，頻頻搖頭，大舅媽直等到他點頭才安然離去。

大舅媽出身於富裕之家，家教良好。她不炫富、不浮誇，氣質高雅，平日總穿著一襲改良式的素色旗袍，打扮清雅，與人談話輕聲細語，待人接物進退有據，對待傭工溫婉、尊重。對於母親因不得已返回娘家居住的幾年期間，用同是女性的同理心真誠相待，母親每每提及大舅媽，只有讚佩。

大舅辦妥大舅媽的告別式後常出國散心，三年後才娶進新的大舅媽，但事先約定不再生兒育女，以保護前妻兩位兒子的權益。

母親是大舅的四妹，從小深受大舅疼愛。母親生病後，大舅一上台北，即通知母親前往，他會從抽屜取出一小疊紙鈔，跟母親說：「想吃什麼，就去買來吃吧！」兩年後，母親辭世，在極樂殯儀館舉行告別式，大舅撫棺痛哭，自責沒能盡到照顧好妹妹的責任。

大舅長得一表人才，方正的臉龐不怒而威，他喜愛音樂，夜晚常聽他在大廳拉小提琴。他既是小提琴高手，又很會打高爾夫球。我小時常聽母親說，當年高爾夫球場的人都稱呼他為「台灣的明治天皇」。我曾在暑假返鄉時，看到寡言的大舅和藹地在診所醫治病人，耐心聆聽患者述說病情。曾有患者嗆他為何抽菸，他即刻道歉；偶而菸癮一來，就向患者說：「歹勢！我出去一下，才擱來。」患者都笑笑說好。

大舅張嘉英享年九十五歲，由於兩位表哥興趣各異，並沒有繼承其醫業，昔日大宅第的熱鬧已不復見。

某日傍晚時分，我返回嘉義，天空仍如往常光彩絢麗，愈近黃昏，暮色逐漸加層，我徘徊在老宅的四周，回憶著童年的美好，雖然景物人事全非，我仍對記憶中的謙謙君子大舅，有著無盡的感謝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