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台灣文學故事1939 交錯的視線

文/盛浩偉 |2016.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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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年二月底,一對男女從日本內地「踏上」,或者也可說是「回到」——台灣本島,準備展開為期一個月的旅行。不過,這兩人卻散發出一種奇怪的氛圍,似親非親,若即若離,走在一起,卻有著不同的目的……

中日戰爭正式開打以來,已逾兩年。情勢確實是日益緊迫了,然而,對身處主戰場之外的人們來說,似乎焦土尚遙在異地,砲響仍只在遠方,距離戰事全面的白熱化,還有最後一點點距離、還能保有最後一點點私人的空間;一九三九年的印象,約莫就是這種即將被捲入風暴之前的寧靜。

而在這瀰漫著異樣寧靜的一年當中,竟碰巧有兩道對倒的文學視線分別投射自日本與台灣,彼此交錯,望向對方——

二月底,一對男女從日本內地「踏上」,或者也可說是「回到」——台灣本島,準備展開為期一個月的旅行。不過,這兩人卻散發出一種奇怪的氛圍,似親非親,若即若離,走在一起,卻有著不同的目的;特別的是,他們抵達台灣之後,總督府竟以禮遇內地文士為由大方地招待,不僅贈與免費火車票、公車券,各地方的官廳更出借車輛、提供導遊。由此可見,這一定是趟非常舒適的旅行,但在享受過旅程的愉悅,回到內地之後,這看似情侶的兩人卻毅然分離;換句話說,這趟台灣之旅,其實是一趟分手旅行。他們,到底有什麼來歷?

這位女性,名叫真杉靜枝。她雖然不是灣生,但三歲起就隨家人移居台灣,在此度過了漫長的青春年歲;二十一歲時,她回到日本,覓得了記者的工作,又因工作結識當時日本名聲響亮的大作家武者小路實篤。真杉靜枝在這樣的因緣之下,不僅之後亦登上了文壇,更與武者小路實篤產生情愫、相戀,成為其婚外情對象,也被媒體報導而廣為世間所知。戀情曝光後,兩人旋即分手,真杉靜枝移居別地,換了間媒體工作;過了幾年,她便結識另一位同樣有著在台灣成長經驗的男性,進而與之交往。

這位男性,也就是和她一起踏上/回到台灣的人,中村地平。中村地平是日本九州人,比真杉靜枝小了七八歲。在他要讀高中那年,因為讀到了佐藤春夫以台灣為題材的小說《女誡扇綺譚》,深受吸引,因而特地選擇了台灣總督府高等學校(今師範大學校總區)進學,此間他也積極汲取文藝養分,練習創作。高中畢業,他遂回到日本就讀東京帝國大學,也依舊努力於文學。

不久之後,這分努力得到了當時另一位前輩作家井伏鱒二的賞識,被他收入門下,最終也以短篇小說《熱帶柳的種子》登上文壇,開始了作家生涯。由於中村地平的活躍,一時之間,他便與井伏鱒二門下另外兩位活躍的弟子小山祐士、太宰治並列齊名,占據文壇一方。

即使在日本內地文壇活動,中村地平依舊對台灣情有獨鍾,不僅作品內充滿了南方的情調和嚮往,也或許是因此才和真杉靜枝交往的。這一段感情持續了六年,期間卻頗為顛簸,兩人愛恨交織,並不算順利。也是因此,一九三九年,兩人才協調了這一趟分手旅行,中村地平主要以小說取材為由,真杉靜枝則正巧探望生病的母親。旅程結束,日後,兩人都以此段經驗寫下了不少作品,尤其中村地平以牡丹社事件為題材,寫下了長篇小說《長耳國漂流記》,還甚至感嘆:「這〔按:台灣〕對陷入停滯低潮的小說家而言,或許意外地是一帖起死回生的妙藥」、「藏有無盡的小說材料」。

另一方面——

台灣的文學者們,忍耐了一年,終於再也受不了這戰時之下沉悶空白的「文學之夜」,而決定做些什麼努力。

七月四日,在有「台灣人唯一之言論機關」之稱的《台灣新民報》第八版上,刊出了一則連載預告:「作為『新銳中篇創作集』的第一篇,翁鬧君的《港都》從後天開始,將於本文藝欄開始連載。」——這個「新銳中篇創作集」,便是黃得時希望讓台灣「暫時萎縮中的文學熱情再度昂揚」而進行的企畫。

有趣的是,上場打頭陣的《港都》,卻完完全全看不到台灣的身影。這篇小說全以神戶為背景,角色也幾乎都是日本人,內容則只講述了一則在港口討生活的人們的故事。

從今日的眼光,我們或許會很疑惑一個殖民地出身的作家,在那樣的時局底下,怎麼會寫出這樣看似不合時宜的故事?其實,在那則連載預告底下,也刊出了作者的話,翁鬧這樣寫著:「這則故事描寫的是一個著名通商港口在某一個時代裡的人類史斷層。從前,我在當地遊覽,也曾站在那裡的碼頭,那時,我就想著要為這座港口寫些什麼;此後,我再度造訪,想為之寫些什麼的念頭,更益發強烈。」

只不過是想要為之寫些什麼的念頭,而已。

也許不只翁鬧。中村地平多少也是懷抱著類似的心情吧!

這種念頭,在三九年的遠方烽火映襯之下,彷彿過於純粹、過於天真、過於脫離現實。但也是在那樣的時代裡,這種念頭、這種從心底出發的寫作原點,也在遠方烽火映襯之下,變得更加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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