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玉芬
紅色的身影，魚貫似的湧入禮堂，無與倫比的一道光，頓時，整個室內明亮起來。溼潤的海潮，自心底一波又一波地擴散，直到這一刻，我終於明白，我們倆以不同的方式，走向彼此。
我們倆，我和我的女兒——妳。
如果重新再來，我會陪妳申請學校、找學校、送妳到學校……結果我什麼都沒做，妳就大學畢業了。這是源自去年感恩節的首次探視，目睹了妳艱辛的異地生活，當我轉身要離開時，情不自禁地抱著妳嚎啕大哭起來，有一部分的情緒是自責一個媽媽角色的失職。
原來，我們長期蜷曲在各自的孤島裡。孤島有船與筏漿，有我們渴望的世界風景，就是望不到彼此。
十五歲離家赴美當個小留學生雖是妳自己的選擇，妳離家後的第一天，我長坐在妳空盪盪的房間裡，嘗試感受妳在家時的氣味。卻發現了妳留下的一只紙條：「感謝你們給我這機會，但是我怕會給爸爸失望的。」剎時，心一陣緊縮，不由喟嘆，難道我們都需宿命似的背負著重量行走人生旅途？
在生意人的家庭裡，生活總是充滿了油煙的憂慮與現實的無奈。從小妳目睹我被工作需要，總是乖巧的一個人孤伶伶的來去。妳貼心的不敢來打擾永遠忙碌的父母，雖然我曾叮嚀「妳需要我的話，我永遠在這裡。」但是妳認分的什麼事都自己打理。我則心無旁鶩地投入工作，義無反顧地往國際市場衝去，當我奮不顧身地遠赴非洲打拚，在塵土飛揚的工業區裡穿梭，所有的支撐點是你們兩個孩子的身影與未來的希望。
寒暑假妳返家，無可避免地加入工作行列。印象最深的是一年夏天，七個來自伊拉克的客人，來台進行驗機與受訓的工作，為期二周。妳充當翻譯，這個工作的挑戰，因文化、飲食與語言的隔閡，變得艱鉅。也因為這個國家的敏感性與風險性極高，出完貨，國際金融體系停擺似的，為數不小的金額無消無息，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低氣壓，潛藏的風暴似有若無從工作場所延續到家裡。當然，妳也無可倖免，青春的臉龐上，該有的笑靨凝結。從妳整日寒著的一張臉，我讀出我年少的影子，那時的我也是想著，如何逃離，那個整日因生意而紛擾的家。
暑假過完，妳寒霜的臉並不因炎熱天氣稍解，妳帶著我一顆忐忑不安、對妳懸念的心回學校。我知道妳是不快樂的，而我的不快樂更是因為妳的不快樂。我明察暗訪只要確認妳沒事就好，說不出口的歉意很快地被現實的生活壓抑過去。但是，腦海中卻浮現另一幅畫面，背景是我像妳這年紀時的台北街頭，隨處可見的小食攤。圍圍裙的媽媽忙著煮麵，有個小學生模樣的孩童，幫忙端著煮好的一碗碗麵，趁隙在昏黃的燈光下，油膩未擦淨的桌上，寫著隔日要繳交的功課。那是台灣最有生命力的年代。
時空不一，妳與小學生，類似的場景，不就是生命成長、最真實的寫照嗎？
妳的離家，讓我的冷鍋冷灶更無用武之地，它們的停擺，餵養不了遠方的妳。以為生活上彼此不再需要彼此，這美麗的誤解，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讓我們距離漸遠。曾經，我嘗試努力的走向妳，始終覺得距離遙遠，走不過這個遺憾。
感恩節一過，學校就昭告畢業典禮日期，要家長們及早作準備。我錯過了過去，不想再錯過未來。這趟波士頓之旅，排除萬難，也要成行。
五月天的波士頓，陽光不吝惜灑落各角落，到處亮燦燦一片。
停泊的旅店，小得像尋常人家房子，一幢位於街角的蘇格蘭古建築。重重的木製推門，紅磚紅瓦，石牆石壁，雕花欄杆，春華鮮綠倒影門窗，富饒生命。建築物外，短短五十公尺路徑，百花競開，如豆蔻年華少女笑開了臉般的燦爛。奼紫嫣紅，迷途尋路，驚嘆連連。城市之美，如呼吸之肺葉、一開一闔，細細品嘗，是生活，不是觀光。
春光朗朗，一掃昔日生命錯失的陰霾。這城市的脈動，讓人身心安頓。尤其在畢業典禮當天，街頭隨處可見的美麗風景是，一對華髮已生的中年父母，旁邊伴隨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男女。這畫面，看在我眼裡是動人的，他們千里迢迢來自世界各地，訴說著家庭的溫暖或世代的交替，都是給與人正面與肯定的能量。噢，我來對了。
雖然，過去漫長的歲月因工作不停的商旅世界各地，對於國際事務並不陌生。今日的心情，卻如不識字的老農夫般，歡喜以對，因插秧播種多年秧苗，長期以來，不斷的流汗彎腰，今日終於長成。
偌大的體育館內，四周的階梯看台上，坐滿了家長來賓，畢業生一反常態的黑袍，代替一襲飽滿鮮亮的紅袍，披掛在張張神采飛揚的臉孔上。輕快的樂音，愉悅的步伐，空氣中洋溢著莊嚴、歡樂、希望的因子。彷彿間，紅色的身影開口對我說話了，說著只有我能理解的話語，剎那間，所有的遺憾、惱人的憂傷，雲消霧散。看不見的淚水，自心底悄悄滑落。
我坐直身子，專注的參與典禮的進行。其中兩樣令我印象深刻。一是貴賓的致詞最引人深思。大意是新世代成長於數位的環境，工作上與生活中導入了數位科技的運用而完成，跟我們這一輩人的成長背景有很大的不同。在科技浪潮衝激下，只有日見增長而未曾少過，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在這些進步的工具協助下，速度與效率確實有顯著的提升，成為工作與生活的助力。但是，很重要的一點，也是很真實的體會與感受，事情的順利完成，最關鍵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信賴、尊重與合作。
這些話語，是我一直想對妳說的話。妳的能力，我從來不懷疑，我在意的是妳要保有我們這一代為他人著想的胸懷。
另一件令人深刻的是，以人本為主的美國大學，商學院的畢業生近千，由副院長一一唱名上台領畢業證書。學生來自世界各國，名字多以母語發音，為了唱名正確流利，據說畢業的學年一開始，副院長與每位準畢業生排序約會，輪流教予正確的發音，練習唱名。美式教育，以人為主，唱名雖冗長，眾人卻能耐心等候，彼此尊重，為我民主教育上了一課。
波士頓行，數日匆匆而過。淡淡的五月天，紅色的身影，如春雷驚蟄，歸來，仍餘波盪漾，欣欣向榮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