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雲大師
我在青少年的時候,很喜歡年老的長老,可是別人都不喜歡。我不大把他們當做老和尚,而是當做我的公公、爺爺。因為倚坐在老和尚的旁邊,聽他們像「白頭宮女話當年」,敘述他們青年參學的過程,真是像聆聽諸佛菩薩跟我說法。
尤其在佛門裡面,生活愈清苦,愈是多的苦難,讓我更堅定我要行佛,我要革新佛教,我要報答佛恩,所謂化悲憤為信仰的力量,大概就是這個意義吧。因為我生於苦難,長於憂患,反而在榮華富貴前面,我不會動心;凡是在憂患苦難的時候,很容易和我的心靈相應。所以對於苦,我就很感念苦的價值:苦給我增上,苦給我營養,苦給了我力量。
信仰無價 外境不能動搖
有時也不禁想,自己是不是魯迅筆下的阿Q人物?為什麼我愈是被委屈的時候,我愈有力量?愈苦難的時候我愈有精神?自己有時候也懷疑:我是阿Q嗎?我也想過,人生的信仰,價值究竟多少?假如說我是佛教徒,在這家公司服務,薪水只有一萬元一個月,那一家是基督教的公司,它的薪水是五萬元一個月,我就去那一家公司服務,那麼我的信仰價值,就是在幾萬元之間而已。
可是我感覺到,信仰是無價的。假如這個道場有苦難,我就不信仰它、厭棄它;那邊富有的生活引導我前去,那麼我信仰的價值,也只是在一些吃喝玩樂裡面,不算是什麼價值了。
尤其,因為恐怖、威嚇就改變信仰,那我也做不到。大概我在佛門裡所受的,就好像軍人要盡忠報國,儒家要忠君愛國,或者行俠仗義的人受著社會的影響一樣,而我則受著佛教信仰的影響,感覺到自己面對信仰:威武不能屈,財寶不能動心,自己也要提升我信仰的價碼,不是金錢、愛情、富貴榮華,就能買動我的信仰。信仰,代表我的人格,代表我的生命、我的靈魂,我的信仰何止千萬,何止恆河沙數啊!
再說到那許多辦佛教事業的人、助佛宣揚的信徒,他們給我的啟發也是很多。例如:香港佛經流通處的嚴寬祜,在台灣成立佛經印經處的朱鏡宙、周春熙;詹勵吾先生把重慶南路的一棟大樓賣出,所得款項捐出做大專佛教青年的獎學金;年高德重的李炳南老居士、立法委員董正之居士、整理大藏經的蔡念生居士,向我們年輕的出家人禮拜……,我不禁慚愧,我們何德何能,如果說不發心去弘揚佛法,普度眾生,何能對得起這許多大德長者呢?
王鄭法蓮,她是前內政部政務次長王平的夫人,我在哪裡有道場,她都去捐助;我寫的《無聲息的歌唱》,她替我挨門挨戶一本一本的推廣到一千多本以上。你說我沒有這許多的人間緣份,我又哪裡能在佛教裡成就,又有什麼發展呢?都是他們給我的因緣。所以她八十歲以後,我把她接到佛光山來,頤養天年,多少年後才往生,好在我也聊表了一點心意。
馬來西亞吉隆坡一個小腳的老太太黎姑,到佛光山遊了一次,為了我帶她走了一段路程,在路上和她講了幾句話,她是廣東人,也聽不懂我的話,她講話我也聽不懂,只有比手畫腳,告訴她路怎麼走。就這樣一點的因緣,後來她對佛光山每一年都是百萬、百萬的捐獻。她不是有錢的人,卻傾其所有來護持。
所以,佛光山也感謝這許多有緣人,如果不憑著信仰的力量,哪裡會有這樣的好因好緣呢?
信眾發心 菩薩就在人間
像劉招明居士是佛光山的功德主之一,他在上海開設工廠,只要是佛光人,不論能力大小,他都認為是同道而予以錄用。他在上海的發展,後來自己建了一棟大樓,完成後,一定要留一層樓給佛光山在那裡弘揚佛法,並且有一部車子留給佛光人派用,還有一位駕駛人員專門服務。當時,大陸的佛教還沒有完全開放,他就有這種發心,能叫人不感動嗎?
還有,台灣聲寶公司陳茂榜先生的女婿張勝凱居士,他在巴西捨宅為寺,毫無條件,都是無相布施,怎麼不令人感動呢?
在台東,有名的大善人陳樹菊,被美國《富比士》雜誌選入該雜誌的亞洲慈善英雄人物之中。一個菜市場賣菜的攤販,將自己結餘的錢全部捐給慈善事業、捐給佛光山。她還說,就是要捐給佛光山,因為佛光山弘揚佛法,辦教育,普利大眾。你說,他們的理解與護持,這許多人不是菩薩又是誰呢?
其實,在我的心目中,感覺這個人世間到處都是菩薩,到處都是諸上善人,都是互相扶持,彼此互助,往佛國淨土在邁進。當然,我也走過多少名山叢林,隨著人潮禮拜,但是當我看著虛空、望著海洋時,真的有如見到佛菩薩的法身。甚至於一張紙畫的佛像、一塊木材雕刻的佛像,我也覺得那是諸佛如來,跟我來印證為伴的同行者。
我不只是過去師父給我「半碗鹹菜」增加我弘法利生的願力,像新加坡的廣餘法師、巴西的宋復庭居士、泰國的廖振祥居士、美國的沈家楨居士,在那個五十年代,凡是對台北三重埔佛教文化服務處經書的印行,他們一封信寫來,就是幾百本、幾千本的請購,再拿去布施結緣。他們並不欠佛教什麼,卻肯得為了助佛宣揚、為了淨化人心,增加人間的喜悅,我怎麼能不承認他們是人間的菩薩?不承認佛國淨土就在人間呢?
百萬人眾 長遠響應辦學
從六○年開始辦佛教學院,只有幾百個學生,我就感到吃力,難以承擔,因為要供應衣食住行等,哪裡敢有力量再去辦社會大學?尤其在台灣辦一所社會大學,沒有幾十億的資金,哪裡能把學校辦得起來?但是我想到百萬人興學,一個人一百元,借著百萬人的力量,以「愚公移山」的精神,長遠發心,就真有百萬人來跟我響應。特別是許多為我做環保資源回收建大學的義工,讓我有力量不只辦一所大學,甚至第二所、第三所、第五所,連續跟著齊力建設,我不能不為這許多人間菩薩來感動。
也曾記得我們有一位護法功德主,她的一、兩歲孫子,全身都已經變黑,頻臨死亡,因為我們為他諷誦《普門品》又再復活過來。還有一名中年的女士,都已經換上入殮要穿的壽衣了,我們青年會的青年吳素真(也就是後來的慈容法師)等就去為她助念。他們以純潔的真心念佛,讓她忽然坐起來開口說肚子餓要吃飯。你說,怎麼能不增加你對佛教的信心、信仰呢?
與如說,是別人或許有諸佛菩薩的靈感,增加信仰;而我,都是人間菩薩這許多普羅大眾,他們都像活菩薩,增加了我的信仰,增加了我對人間佛教信仰的力量。他們也做了我的示範,引領我在信仰的層次裡,對自我的信心不僅堅固,而且更是昇華、更是超越。
就是佛光會的會員、讀書會的學員、青年男女,甚至育幼院、兒童班的兒童等等,他們也都是我的善知識,都成為我的良師益友。不是他們跟我學習,而是我跟他們在成長自己。
因為我有這樣團隊的認知,對佛門的事業,我是愈做愈有振奮的精神,愈做愈想發心、發展。我許願,人生雖然數十寒暑,但是我要把我有限的生命能化為三百歲的人生。假如從我離開叢林學院二十一歲開始,到了八十歲,能有六十年的光陰,我一天做五個人的工作,五乘六十,不就三百歲了嗎?以此些微的努力,供養三寶。讓佛法在歷史的長河裡面,像法水一樣,源源不斷的淨化人心。
是人間的這許多菩薩啟示了我,我又怎能不為這許多人間的普羅大眾去發心奉獻呢?所以人間佛教也就成了我信仰的中心。
給人因緣 你我共同發光
我也想起了歷史上,為了刊印藏經,斷臂發心的法珍比丘尼,日夜奔走化緣,護法護教的精神值得學習;我也想起鐵眼道光禪師,在日本為了要刊印藏經,募集了十二年的資金,就在即將開版刻印時,聽到國內災荒,他想救人為重,就把善款拿去救濟災民,自己又重新募集。將近十年的時間,也快要可以刻版印藏了,再次聽聞災情發生,他又把善款悉數捐出救災;之後,再以數十年的時間慢慢募款,直到第三次才把《鐵眼藏》刻印完成。現在,這一部藏經,存在日本京都由隱元禪師創建的黃檗山萬福寺的左近,成為海內外中華兒女,對於佛教傳播中華文化的菩薩精神代表。
總之,世間上的魔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給我們破壞,給我們打擊,給我們批評,給我們為難等等;魔難固然很多,但是菩薩的精神,你也不能說眼睛看不到、耳朵聽不到,難道你都想不到嗎?
我這一生對佛教的求法、弘法,為教犠牲的人無限敬仰讚佩。例如二祖慧可斷臂求法,這種精神打不動我們的心嗎?就因為信仰,不僅是釋迦牟尼佛讓我們信仰,這許多是人間佛教孕育出來的人間菩薩,增長我們的信念,我也有心效法。所以,是人度我?我是度人?其實一直都是彼此有關連的。
因此,我這一生常給人一些因緣,相信人家也會給我一些因緣,緣是相互成就的。外面的慈悲、信心,可以充實我們的力量;我們內在的自信,能和聖賢好緣共同發光,信仰的增上,還不能邁進大學院校的程度行列嗎?
無盡寶藏 留待人人深究
當然,數十年的歲月裡,自我的密行,本來是不足為外人道的,但是自己的禪修、禮拜、發心、觀想、服務、苦行,有時候一次感動的淚水,好像增加自己多年佛道上的成就;一次委屈忍耐,增長了多年的信心。偶爾與自己真如自性的心弦觸動;在禪思冥想裡面,也可知道信仰的珍貴、信仰裡的無限寶藏。所以我一生數十年,雖然沒有成佛作祖,但是佛光、佛德,所謂真理的寶藏,我們完全會無知嗎?不會的。
就這樣,自己不禁歡喜榮耀,感謝偉大的人間佛陀,偉大的人間菩薩,偉大的信仰。雖然應該把自己的信仰提升到更高的階段,可是信仰的高深、遠大,無限之長,也還待我們不斷向上。
就如說淨土在哪裡?在十萬億佛土之外,我們也要有信心,一步一步的向前,且看我們的信仰的歷程,努力不懈,終究此身自我會完成的。
如今,我已行年九十,你說我成道了、有得道沒有,我不敢說;你說我開悟了沒有,我不知道;你說我對佛法完全沒有體認,那也不是;你說我對信仰這種深度、廣度、無限意義完全不能了解,那也不會了。我對佛法的信心,是無止無盡的,虛空有盡,世界無邊,我願無窮,我在信仰裡覺得有無量的寶藏、無限的法喜,有待我們進到博士班深入去研究。而就算我們已獲得信仰裡的博士,也要有博士後的研究。
與佛相應 力行人間佛教
關於我自己一生在信仰的世界裡,因自我的密行,獲得多少佛菩薩的加持,這是我不能把它統統都說盡的;除了感念佛恩以外,很難以形容我自己的信仰世界,我只能說不可思議。僅以我體驗到一些難以言說的不可思議,作為本文的結束,以此香華、信心來回歸佛陀、供養佛陀,我們與佛陀常在,也和十方信眾結緣,祝福信徒。
我曾經刺血寫經,也曾燃臂供養;我也曾經禁語,一年不說話,我也曾經閉眼三個月不看,後來睜開眼睛,忽然感到:啊!真的還有青山、還有樹木、還有天空,感覺又回到這個世間上來。我在年輕的時候,就有這種傻勁。
我也曾在美國閉關五個月,記得有一天早上,幾位同參包括幻生法師、印海法師等五、六個人去看我,在關房裡,我幾乎一分鐘就能供應一碗麵給他們吃。關房裡的坡台,我每天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是後來腿部腫脹,醫生警告我有糖尿病,會有危險之虞,不可以再走,我才停止。
說這許多的體驗,不是要自我宣傳,我只是希望全體的佛教徒都能跟我一樣,對佛教生起信心。我相信佛祖不會負人,他雖然沒有現身,但在虛空中,他無處不在。所以,無論是一張紙畫的佛像、一尊木刻的佛像,只要你心裡跟他相應,那就是佛。
因此,我也告訴徒眾,我們要提倡信仰、提倡苦行、提倡忍耐、提倡慈悲、提倡服務、提倡結緣等等。有了慈悲喜捨、有了無住生心、有了無價的信仰,我們就是要與人不同,這就是信仰人間佛教的目標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