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思坊

王安憶在《長恨歌》裡，把巷弄間的流言蜚語寫得真精實：「像是黃梅天裡的雨，雖然不暴烈，卻是連空氣都溼透的。」人言可畏，尤其那些私下說的，暗巷裡傳的，更像是一團無法擺脫的溼黏空氣，纏繞在耳際。說的雖是上海生活，但我想處在盛暑盆地的台北人也許更能理解，耳後永遠冒著汗，溼氣永遠壓在頭頂，那種被什麼徹底壓制住的沉悶氣氛。

如果上海的「流言」是細雨，那麼台北的「碎語」一開始則毫不起眼，直到忽然一意識到它的存在，便會驚覺身邊已被那細碎，震動的音波滿滿爬上，沉重不已，動彈不得。

比如在捷運裡，細細碎碎的廣播永遠不止息。站名以中文、英文、台語、客家語被反覆述說播放。搭個電梯，連「把手已消毒」這類不重要的訊息，也要細碎地重複。候車時面對的螢幕，一則一則播放著廣告影片，從不間斷。這些聲音層層交疊，織成密密麻麻的音網，從此沒有一秒是安靜的。如此一來，要找到比台北更囉唆，更阿婆性格，更懂得如何疲勞轟炸他者的城市，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事。

某個在加州的難得寒冬，電影課的老師用古老的膠卷放映機播了楊德昌的《恐怖分子》，片尾曲先是傳來那個時代裡流行歌常用的人工電子琴配音，但當蔡琴的聲音傳出來：「請假裝你會捨不得我，請暫時收起你的冷漠。」我才忽然意識到那就是台北的聲音，一個乍聽之下庸俗，乍看之下混亂，但仔細等著看著，總會有種低沉深厚的底蘊慢慢浮上的地方。

然而，這終究是一種記憶裡的聲音，帶著情感的迷霧，帶著距離的光影，帶著那些反線性時間進展的偏執。而我所記不得的真實的聲音，則永遠以相反的姿態，將我的記憶撞成不復平坦的隕石坑。我腦海裡的蔡琴也就漸漸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