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東京，有處墓園我必然往後每次造訪，以一個面會老朋友的心情，那便是作家太宰治墳塋所在三鷹的禪林寺。

按照原定計畫行程，現下已自前日因乘坐半夜班機徹夜未睡的深重疲憊中恢復，第二天行走「太宰治戀の路」正好。我不打算走玉川上水，也就是自三鷹站南口出來左轉，沿著風之散步道，直走，不久就會看見路邊矗立一塊，以太宰故鄉青森五所川原市產的玉鹿石原料所製成的石碑標示，該處是太宰與山崎富榮大略投水自縊之處。不打算走去那裡，或許有些失禮這樣說：對於山崎富榮我未曾懷有好感。

儘管山崎富榮照料太宰生活起居，乃至經濟上的全然照應，然心態究其根源是出於私心和占有──愛的等價利益交換（我愛你，所以你也要愛我，你是我的），這與我素來體認的愛情相差南轅北轍。儘管太宰當時的肺疾已相當惡化，深自相信太宰若非遇上山崎富榮，他會活得再久一些，定然留下比現在還多的作品，這不是作家的天職嗎？對於像太宰這種類型的文學作家來說，愛情乃至私我生活的空間本就應更開放、自由些，他的感官必然要無限的體驗和敞開，這難道不該是身為藝術家愛侶該有的自識和體諒？因為他生來並非凡夫俗子，長期狀似「家」的全然安穩與一成不變，那將會完全扼殺一名小說家的創作生命。

「家庭的幸福是諸惡之本。」─太宰治〈家庭的幸福〉

因為太宰的關係，三鷹是他生命最後、也最重要的人生舞台終了場景，我於東京暫時的棲身之所，便擇定也同樣坐落在中央沿線上的阿佐佐谷。從阿佐佐谷乘往青梅或立川方向的JR中央線，路程最多只有十分鐘，沿途經過荻窪、西荻窪、吉祥寺之後的第四站便來到三鷹站。

三鷹，與其他同樣坐落在中央沿線之地相同，除了吉祥寺之外鮮見有成群結隊的觀光客，頂多是像我這樣單獨、或頂多兩人結伴成行的旅人。我到訪的時節是冬季一月初，氣溫已來到十度以下，甚至最低溫已至零度之下。然東京氣候相當乾燥，若有陽光的日子，行走於太陽下相當涼爽且舒適宜人，對於像我這樣有「特殊」行旅目的的「寫者」來說，在極度有限的時間與金錢的條件之下，必須於有限的時間，塞進極限的行程、又非僅止於走馬看花。意外發現冬季其實是最適宜的時節，只要沒遇到下雪和下雨天。

步出三鷹車站南口，一路躊躇究竟該帶上什麼「おみやげ」去拜訪太宰才好，才剛刷Suica出閘，便看見左方有間相當精巧美觀的溫馨花店。進去花店以目測環視店內一周，毫無猶疑且迅速擇定粉紅鬱金香，就以它獻給太宰。與不擅英語的店員表示我要哪種花，她以日語，我以英語，以各自的領略、表情和發自內心的微笑，不因操持相異的言語竟而通達無礙。

不完全確定究竟打哪來的「三鷹」印象？還沒抵達三鷹之前，我先入為主地將三鷹的天空，想像成鎮日有著消散不去的抑鬱，透不進的天光，橫生被擋阻於層層疊疊的深灰雲層之外。或許是因為玉川上水深烙於我的記憶，也或許是太宰治和山崎富榮的「心中」事件（日語的「心中」為殉情）。眼前三鷹的天色明晃晃，不若東京市中心的人多紊雜，不見高樓大廈，在此行走或騎單車的幾乎為當地居民，這裡呈現一派悠閒舒緩與幾近田園牧歌般寧靜景象，因此我曾經懷疑自己是否下錯站？一邊在內心呼喚著這是太宰的三鷹嗎？

自三鷹站南口出站，沿中央通一路直行，步行大約十分鐘左右便可見連雀通，向右走即達太宰治墳塋所在的禪林寺。寺門前佇立了「不許葷酒入山門」的石碑，步入禪林寺經過森鷗外的遺言碑後不久，前方有塊上方唯標名森鷗外、太宰治墓所所在的白色看板。星期一甫過中午時分，舉目所及整座墓園不見其餘人蹤，除了我之外，便僅有另一位年紀約莫六旬，手持相機的男子。原來他所站立之處，正好是我所要祭拜的太宰治墓碑斜對面的森鷗外墓碑前方。

比鄰太宰治與家族墳塋的櫻花樹，因為冬季還未到開花的時節，現下唯其光禿的枝枒延展至太宰墓碑上方，可以想見若櫻花盛放時，那將會為花團錦簇的華蓋所屏障，相當美麗。太宰墓碑上唯鑿刻太宰治三個字，為太宰過去的親筆跡。太宰墓碑旁，豎立津島家之墓碑，其妻津島美知子亦相伴永眠。

太宰治的墳塋之前有最多祭拜的鮮花與酒類，甚至還看見有瓶未開瓶的大瓶紅酒，想必是其貼心書迷的心意。正懊惱自己怎麼就忘了太宰嗜飲杯中物，一邊極不符合自己平素快節奏的慢條斯理速度，一邊悄悄斜瞅著隔壁不遠處站立在森鷗外墳塋前的男子，確定他並無看望我這裡？

因為我希望向太宰獻上那束粉色鬱金香之前，我要親吻那花朵，並將其置放於太宰墳塋的正中央，與他說話。（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