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赫

這就是水的世界，不斷奔流。坐在屋頂，你想到你養的土狗。沒聽到牠的叫聲，平時沒綁牠的習慣，應該老早躲高處去了。你想狗是人最好的朋友，你在，牠就在，彼此總能安然度過。

雨就這麼滂沱，完全無法得知時間，洪水沒有一刻停止。直到很久之後，夜轉為更深的夜。

一整天你沒吃食物，你後悔之前到了穀倉，為何不抓一把粗米到口袋？在屋內打包時，也忘了塞些冰箱的剩菜。

你責怪自己到底會不會分辨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你肚子餓了，看著空盪的碗。

你想到屋簷下倒吊的那個東西。你再次靠近屋簷，趴下來伸手一搆，終於拿到了不斷被汙水沖刷的髒玉米。你重新爬到屋脊，用碗盛著雨水，慢慢洗淨，剝下堅硬有如石頭的玉米粒，放進嘴裡用力咀嚼。你痛罵都泡水了還這麼硬！

你吃得相當緩慢，一根玉米足夠啃一個晚上，雨也逐漸停歇。

今晚是青色的夜，不是黑夜也不是月夜。在這樣詭異的被困住的夜晚，就是你放棄大城市的工作，跑回家接手父母田地所換來的下場嗎？

父母的墳，也早被大水整個淹過。

洪水這夜，將草叢的蟲子都趕了出來，一開始牠們飛滿天，但現在卻連一隻蚊子也沒有。雲偶爾散去，但大水沒有退去的跡象，映照上方的銀漢，下方也像快速移動的星河。你想起城裡燈火通明的大樓，自己曾在某一格的玻璃內辛勤加班。

中年務農的你，憑藉小時候父母勞苦操持的印象，逐一身體力行。

你沉住性子耐心看著手中的碗，還盛著雨水。你盯著碗發呆，偶爾雲影會進到碗裡，剎那間，你彷彿看見自己和碗裡的一顆月亮。

抬頭望月亮，想起阿母曾抱著你唱著歌，就在林野小徑的月光下。其實這碗也不是沒有好處，是父母留下的碗，也是你從小到大吃飯用的碗。

你的身子被風吹乾了，疲憊了一天，穩穩地進入夢鄉。

夢很短，但你撐過了寒冷的夜晚。早晨所有的雨打在你身上再流出去，你醒了，碗中的雨水多到滿了出來。

洪水比昨日更甚，水線翻過屋簷，逼近上方屋脊。屋頂的鐵板不斷振動，你不知道該怎麼辦。你現在沒有太陽，只能向千萬的雨滴祈禱。

你不懂雨水為何對你無情。因為你的努力，使得父母過世後荒廢的土地整個翻新，讓作物以新的秩序生長。是你，使這塊土地開展新機；是你，延續了祖父輩以來與這塊土地的親密關係。

為何到了今天，一切都被自然給背叛了？

你毅然決然一個人回來，家小仍在城市生活。你知道，她們正擔心著你，你想回到她們身邊。你覺得自食惡果了，為何當初不聽從妻子的勸告？

你已飢腸轆轆。堅硬難啃的玉米吃完了，只剩喝不完的雨水。

你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吃酸梅的回憶，雖然在那之前你從未吃過酸梅，然而第一次看到酸梅乾，你的腮邊就酸蝕了起來，開始分泌唾液。

你至今仍不懂得為什麼還沒吃過酸梅就曉得酸梅的感覺。

你記得第一次殺生，一隻不知名的昆蟲，你曾為此懺悔。如今在洪水面前，生命渺小得就像不斷代謝的細胞，而你正處在一個險地觀看死亡。

你擔心上游是否崩塌得更嚴重？下游是否淹得更深更廣？海水倒灌怎麼辦？你想到自身迫在眉睫，為什麼還在意著別人？

你想起自己曾是被寵愛的孩子，在鄉下長大，到大城市工作後始終不如己意。所以你再次回到這裡，認真經營過往的田園。

你懂了，這樣只是從一個工作換到另一個工作，不算沉澱自己、檢視自己。

你曾把一切的情感託付給自然，每一次自然都有所回應。所以即使那時你過著朝九晚五的通勤生活，那些年也依然會在假日的時候去爬山。你溯溪、攻頂、走稜線，當你還是位都市人的時候。

你為什麼回來？田園不應該是你離職後的溫柔鄉嗎？

你現在明白田園的殘酷不下於城市。你想，如果先前願意花更多時間去了解自然、愛護自然、警醒自然，你今天不會如此狼狽。

大雨不斷鞭笞，烏雲壓得你喘不過氣。你沒有食物，但你仍然緊握手中的碗。茫茫大水前，如何走出一條可能的生路。

你什麼都沒有了，卻仍擁有一個碗。

你領悟到空缺的意義，你發現自己就是一個容器，在你的外面還有天地這個容器。容器接納一切，無有選擇，大雨來得正是時候，正好裝滿了你。

破壞已到了極限，喧囂開始寧靜，雲蔽雲開，正在復活。你重新檢視四周，洪水一波波把死亡傳遞下去，洪水本身也將死亡。

你還沒有損壞，還可以繼續裝盛。你雙手捧上碗，向老天祈求，你要活下去，因為這是生命的責任，去活著感受和接受，然後再活下去。

天、地、人，你在天地之間成住壞空。你只能盡力地活，像受容一切的碗，或者有另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