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赫

清晨你醒來下床，雙腳踏進了水裡。你想是房子漏水嗎？然而水的濁度，使你有不好的預感。你掀開窗簾的一角，外頭密布的烏雲使天空滲不出一絲光線。你才發現已被圍困，惡水逐漸瀰漫田野，像一尾巨蟒吞噬四周所有。

現下的你沒有太多時間思考。你的第一個念頭想到車庫裡那輛農用貨車，那是唯一可以盡快將你帶離現場的交通工具。

這時水位只到腳踝。你很快打開車庫鐵門，一把跨上車，發動引擎，排氣管排出和往常一樣的淡藍色廢氣。你鬆了一口氣連忙倒車，並駛出車庫。待車子出了農莊，才驚覺熟悉的產業道路經過連日的雨水沖刷，已變得泥濘不堪。

行經一公里後，你將車子停下，前方已柔腸寸斷，一大段路就像被啃掉的鬆軟蛋糕。你心想出去是不可能了——這是唯一的道路。

你細心倒車，將農用貨車停在附近的高地，低下頭頂著方向盤，雙手顫抖。突然，你想到農莊裡還有什麼被你忘了。安頓車子後，你披著雨衣跑回來。

你可以離開屋子後就待在高處，為什麼要選擇回來？

你氣喘吁吁地趕回農莊，這一帶已經快淹到膝蓋。

大雨還是不停地下。

不知為什麼，水實在來得比想像中多太多了。從小你就不喜歡大雨，討厭泥巴裡的蟲子，更討厭彎腰踩著蟲子一行一行將紅豆梗扶正。

房子是一間蓋在河谷沖積扇的鐵皮屋，此外，你還有良田數十畝，以及許多的牲畜和農作物。你急忙打開穀倉大門，只見五穀和著泥巴整個泡爛。

大水淹到了膝蓋，你清楚這是一隻雞的高度。你還沒進家門就趕到雞舍，雞隻咯咯地叫著，在水面上拍打翅膀。幸好你養的雞不多，僅十來隻，你拆下門板，一隻隻捉到漂浮的門板上。其間牠們慌張地啄傷了你的手。

當雞群開始清理溼掉的羽毛逐漸安靜下來後，你聽到牛羊的低鳴以及豬隻的嘶叫聲，較高大的動物也開始慌張起來。

你再度涉水而過前往牛棚，水線已經高過膝蓋。你站在牛棚面前，相當猶豫，考慮是否要打開柵欄。牛棚裡不只有牛，還有幾頭羊，和一圈的豬。你並非專業的畜牧業者，養牠們只是興趣，牛羊豬雜處，牠們長得很好，你也很滿意。

也許水位最高就到這裡吧？開了柵欄，之後大概無法再找回這些牲畜。萬一水淹得更高怎麼辦？這幾頭乳牛，尤其這頭老牛已經跟你很久了。

你看著牛隻溼潤的眼睛，牠們好像知道大水的危急。

你再瞧那圈豬眷，小豬已經在游泳。

沒時間思考了，水位已經往上接近褲襠。你不管了，馬上打開柵欄，讓大夥們自行逃生。你說，這樣就行了對吧，對吧！

這場雨黏稠、吃力，每滴雨都像用鈍重的刀背打在土地上。趕緊地你往屋子裡撤。你觀察細微，經過屋簷看到原本倒掛的風乾玉米串，也因淋溼而略有浮腫。

屋內水已及腰，東西開始漂浮起來。原本堆積角落的雜物，壞掉的冰箱、成捆的塑膠袋、沙拉油桶、掃帚、竹耙，不知名的垃圾，全部藉由浮力放射狀地擴散開來。

你明白水一定會不斷地高起來，屋子只有一層樓，那種把東西墊高的方法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你必須最快判斷屋子裡什麼東西重要，什麼不重要。

你開始尋找要帶走的東西，先拿了一個大型的塑膠袋子，打開抽屜，把鈔票和銅板塞進袋子；又把土地所有權狀、農會存簿、帳本、名片冊放進袋子；再將幾只手表，一面鏡子，還有幾包藥放進袋子；你也將家人的照片連同相框放進袋子；還有一點空間，環顧四周，這時露出水面的東西已經不多。你遲疑了一會，隨便抓了一個不鏽鋼碗就塞了進去。

當你急忙填滿袋子的時候，水位悄悄地越過了你的胸口。你沒有辦法再裝第二個袋子，再不離開屋子的話，就要滅頂。

你沉重地推開門，大水劃到喉頭，彷彿一雙冰冷的手掐著你脖子，呼吸相當沉重。你幾乎可以漂浮起來，勉強單腳點跳才能踩到地面。攪著泥巴的汙水讓你全身不舒服，即使你是習慣接觸泥土的農夫。

你的手死命抓住鐵窗，往上奮力攀爬，但突出的屋簷給你極大的挑戰。你像位攀岩手以扭曲的姿勢，硬是掛了上去，虎口被屋簷尖銳的鐵皮割傷，屋簷也割破你的袋子，貴重物品被大水整個沖散，當下你仍未抓緊，隨時都可能掉落洪水之中。

你只能伸出右手，勉強抓住了袋子裡的一件東西，然後一個翻身，總算到了屋頂上。你躺在屋頂用力喘氣，看著仍然不斷下雨的天空，卻也輕鬆了起來。

你上來了，可以暫時不用擔心被沖走了。

你舉起右手，看著手中拿的東西，你感到不屑，一個隨便在大賣場都可以買到的不鏽鋼碗，居然就是你死命搶救回來的東西。

你痛苦且懊惱地，拿起不鏽鋼碗重重搥向屋頂。

什麼都沒了，你說。

你自鐵皮屋頂的斜坡匍匐往上爬，直到跨坐在屋脊上，終於你有了一個穩固的位子。大雨還是一直潑灑，身上的雨衣到處破洞，幾乎沒什麼用處，但你並沒有想脫掉它。

你看到遠處有牛羊正看著你，一些幸運地走在較高的樹林中，一些正無奈地任水而流。雞舍的位置稍高，尚未淹到屋頂，那些雞應該還活著。

你由上往下，看著過去曾受你禁錮的生命。牠們離開你，可以說牠們自由了，但牠們也正和你一樣面臨生死關頭，你突然感覺彼此是如此平等。

放眼望去，田園幾乎都被黑色的洪水吞沒，只有山還屹立不搖。你擔心起底下的鐵皮屋，脆弱、破舊，後悔去年紅豆收成較好時，為何沒有將那筆錢拿來加高、或乾脆重建這棟老房子。

今年種的作物全部淹在水下，就像從沒長過一樣。你想算了，重新整地就可以了，只是成堆的垃圾和碎石子，如何清除？

你更心疼被灌滿汙水的房子，那些家具、家電、家飾，要銷毀這些和家人有關的物品，簡直是痛苦地洗掉你的記憶。

阿母親手縫製的床單、窗簾；阿爸用過的斗笠、農具，現在都摻雜在泥巴裡，被攪爛，被沖得不知去向。

雖然只是一條溪流，然而暴漲起來，卻像日夜川流不息的大江，自己就像坐在飄盪其上的小舟。你想不起任何因果，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讓自己淪落到今天的地步？

你想到妻女幸好都住在城裡。她們從電視上看到你的情況了嗎？（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