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與藝術

文/徐禎苓 |2016.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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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徐禎苓

很多年前,我在西洋美術課上看到一張投影片,藝術家將男性的小便斗倒反過來,並在上頭簽上「R. Mutt 1917」。相對於傳統的雕塑、加框的畫作,如此生活化的物件,被藝術家轉置成藝術。那是杜象的〈噴泉〉。他宛若詩人,翻轉日用慣習,重新給予物品意義和價值,這個作品成為達達主義藝術的代表作之一。不過,對於初次接觸現代藝術的我則有些納悶:這是藝術嗎?但又無比驚奇:原來,這也可以是藝術!

藝術源於日常,卻不同於日常。生活總總穿過創作者的想像,被重塑,被變形,轉譯新的符號、新的詮釋。那些也許不見得歸屬於達達主義,也許不完全叛逆,然都不約而同,擁有再造的精神。

近期台北市立美術館展出「我想要做一個夢」的展覽,特別記得蔣韜〈誰?〉布展的空間,那恍若一般家庭客廳,昏黃燈泡拈亮空間裡的擺設物。我特別盯住在夾板上擺放的捕鼠籠和老式三層糖果盒。看著看著,思緒已經溢出布展主題,反倒想起孩提發生的事。

幼時,老家常常竄出老鼠,牠們好動調皮,藏在暗處啃嚙電線,偷喫食物,翻倒碗碟,因而家裡儲備各式各樣的捕鼠工具,捕鼠器、老鼠粘、老鼠藥,偏偏沒有一樣奏效,老鼠依舊恣意逍遙。後來姑姑買了捕鼠籠,我們每晚在籠前放置一塊沒吃完的碎肉作誘餌,欣然盼望明早就能夠抓到老鼠,卻頻頻失敗。直至除夕前夕,夜晚忽然聽見神桌傳來連珠脆耳的乒乓聲,然大家已疲累,未起身留意。翌日,竟發現籠子攫住一隻拳頭大小的老鼠,灰黑一團在牢籠內一邊打轉,一邊吱吱吱地哀鳴。「太好了!抓到了!」男性長輩處理老鼠,我們則整理神桌上被撞倒的瓷器,那些鑲著「福」字的杯與碗,專門祭祀用的,被重新擺好。然後,拿出老式的糖果盒,把從市場買回的冬瓜糖、生仁糖、寸棗糖、元寶巧克力放入。髒舊的去除,布上新的擺置。年就要來了。

沒有例外,年,來了又走,走了復來。來去間,一遍一遍磨洗老家物事。阿公過世,阿嬤生病,叔叔躲債,姑姑赴日本工作,最後嫁給日本先生,從此定居另一座島嶼。人是最不定的,漂浮在拿不準的際遇中,說變就變,說轉彎就轉彎,說離開就離開,不需要誘餌,人就已經囚在命運的大籠子裡。然而,每年除夕,我們仍舊重複在神桌上擺放福字杯碗,把傳統市場買回的糖果倒入三層老式糖果盒,重複既往的禮數,初一入廟拜神明,初二回娘家,初四迎灶神,初五拜財神……重複,彷彿能挽留住逝去的那些。偏偏物件、儀式在老舊笨重的樟木櫃裡,在日復一年相同的祝禱詞下,只剩靈光。

靈光,從現實中的展覽乍現。物件折射出每個人的生命經驗,不曾悉心留意的日常正在反光。也許,「我想要做一個夢」,並不是未來的、不是虛幻的那種,反倒是從回憶裡撫摸著片羽,再造現在與過去的虹橋。

今年春天,我來到東京,探訪十餘年未見的姑姑。看見她家的客廳展示櫃竟放著老家那些祭祖用的福字瓷杯。物件褪去祭祀功能,添為裝飾品。尤其對日本姑丈來說,異文化的日常反倒如博物館裡的展覽品,因為陌生,因為差異,所以充滿獵奇,不似我們從物件裡感受熟悉。

然而,也不純然熟悉了。當日常被孤立起來,被有意地凝視,再怎麼熟稔的東西也莫名地陌生起來。而我們在過程中,開始注意到物件的式樣、紋理、光澤,以前不曾注意的,都被放大。內心油然升起幽微感受,如詩人,重新架構著物品的模樣。日常的意義正慢慢變質,成為藝術。

日常生活上了展示架,加了邊框,就離開生活,躍入藝術殿堂。而人離了定居五十年的地方,那祭祖用的杯子轉為裝飾,成為拋定家鄉的船錨;或者,一抹驟然嚓亮的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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