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抵達的 光會記住

文╱陳育萱 |2016.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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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育萱

來自世界各地堅守在自己房間內的藝術家及作家,其發出微弱光源的房間,成為靜謐本身,成為每一輛飛馳經過小鎮的車輛心中的風景。

大多數的事件是不可言傳的,它們完全在一個言語從未到達過的空間。

——里爾克

妳一定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我對著日記書寫,試圖以陌生化的敘事態度,隔開熟悉的俗常生活。

即使我已經抵達這個地方,還未來得及跟著增生的經驗,似乎被拋在一個看不清晰的角落中。這需要勤奮的練習,以全副的體力與思緒,裝盛出現在當下的一切事物,藉著如此,才能逐漸脫離因為習慣粗糙而盲目的心智。

我停留在非常表層的位置體驗著異地生活。

駐村的日子像是理想城,幾乎遇見的每一位藝術家或作家,對於不必煮飯或處理家務,只需單純待在工作室的生活,直呼這是黃金年代。以藝術家居多的佛蒙特工作室,男女比例維持得很均衡,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多半都是已婚身分,且肩負養育孩子的重任。少數已經度過養育孩子的艱困歲月,祖母級藝術家們還是會找機會強調她的生命耗費之鉅。

只是無論身分,在Vermont駐村生活直接卸除了日常的煩惱,時間大面積地被使用著,像是隨興混入松節油,以刀替筆,泥水師傅手法敷陳而出。除了三餐定時,其餘時光使用隨興。這群人各自帶著嚮往,發展任務。有不少作家帶著完成到一半的手稿,打算密集修改,也有一半左右預計發展一段嶄新故事;七八成的作家以小說為職志,其中三、四人寫詩。

藝術家創作歷程宛若神祕的各自尋寶活動,到工作室開放參觀那天才能知曉。同在一棟工作室的作家們,我也不敢說自己真了解了什麼。只是,每逢晚間八點左右,Johnson鎮上除了一家Bar與另一家pizza店,其餘店鋪早已關門的狀態下,彼刻鎮上的光源仰靠坐落Gihon河畔的工作室聚落來支撐。來自世界各地堅守在自己房間內的藝術家及作家,其發出微弱光源的房間,成為靜謐本身,成為每一輛飛馳經過小鎮的車輛心中的風景。

出於猜想的樂趣,我把想像的繩索拋出,站在橋上遠望昏黃光源包圍的短暫影像。隔著大面窗玻璃似乎讓出一個舞台,觀眾是偶然經過的行人,遛狗者,或是如我這般對同行的寫作生活深感好奇的人。他們或許不曾感覺被觀看,因而顯露於外的行動毫不矯飾,直截向外傳遞系列的符碼——他們之中有人腳步挪移,規律來回,傾斜著頭部,像是思考著某個角色,一組意象。亦有人坐在窗邊,把頭靠在棗紅色的單人沙發椅上,手中捧著一本書。若是伏案寫作,那就已躲出光源之外,我確然見不到他的身影。不過,這些都屬於我的一時之樂,我未曾真正敲開一扇門,問他正在做些什麼。

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當他們嘗試回想幾秒前的遭遇並試圖描述,所謂真實的片刻已赫然消散。

所以,當我們共處於餐桌上,聊起一日工作所得時,我便難以自抑地想起杉本博司的夙願,假若世界是眾神無目的的遊戲,那麼他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夠成為一滴慢慢消失的霜露。

杉本博司想破除時間的詭計,於是利用攝影來傳達有目的的理性,靠著思維來創造新的觀之感受。我記得有段時期他沉迷於拍攝博物館中的動物標本,因他驚異地發現透過攝影機拍下的已死之物,透過技法轉換後,栩栩如真的程度能使時間消融,重新成為我們眼底的「真實」。我怔然於這種想法,嘆息:人類文明靠著概念的再創造,重新將涇渭分明的事物打散,給出嶄新的詮釋,所以一直朝前走了下去吧!

為什麼自己不曾這樣思考過呢?

杉本博司對於時間的看法,讓我又憶起另一位前衛而知名的視覺藝術家──草間彌生。她的自傳《無限的網》中提及無數的點匯集、延伸為面積,四面體再擴生為空間,創作的動力正來自急欲消弭空間的執念。的確,當我步入展場,黑暗空間中的螢光點點,鏡像玻璃屋中四處折射的彩色光源,從視覺錯位的迷幻中,將人推入一個沒有距離的空間,然又感覺空間彷彿能夠接近並觸及人體一般,空間解散了傳統的定義,它容許穿透。

消融或消解與光是孿生關係。

有一則有趣的報導是這幾年荷蘭設計師與美國科學家聯手合作,嘗試從細菌抽取螢光蛋白質酵素,再將發光基因加入液化土壤杆菌,灌溉普通的樹木,讓它能在夜晚發光,取代路燈。日後人們行走街道,遍目所及,或許宛如《阿凡達》世界。

那樣的時刻尚需要多久才會到來呢?科學走到極致是極度浪漫,火樹銀花可能不再是短暫的璀璨,而是陪伴一代人,照亮他們夜晚寂寞的一整列生命。這些樹屆時也會感到吃驚嗎?竟然自己會在夜晚放光?

光會記住的太多,它比任何一樣有形無形的物質都快速。於是,每一位認識過光的人,他的心中自有一段難以篩解的詮釋。

創作者們或許是這麼看待自己,持續燃放光亮,好引出藏匿的靈感。小鎮一間間斗室如蜂巢,嗡嗡聲被蓋在胸膛肋骨之下,有些人追著角色到外太空了,有些人與夢搏鬥著。

拿起畫筆,拿起針線,用刀片割出形體的碎片,打開電腦,無時無刻在這個集合發光體之中,總有為之搏鬥的痕跡,終有某時被人發現。

我是如此顢頇,面對里爾克說過的話,抄寫下來,還是不知所措地嘆息。

只是我又如此幸運,在此時此地,日以繼夜,我們之中的其中一人,起碼有人,正替未知的時間與空間拉出一塊移動的光暈,為觸及一絲火源來拓充亙長的存有,對抗無常。

寫完日記後的某天,我必然還是不曉得自己曾到過什麼樣的地方。

然而光會替我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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