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宣惠
爾後，萬籟俱寂。一位人類老祖母無助地跑來樹下哭訴，祈求茄苳樹長老庇佑受驚難養的孩子平安健康，她願意讓孩子跟二代木一樣以樹為父，祈禱老樹收留為契子。之後孩子茁壯成長，好帶聽話。消息傳出去，拜樹作契子蔚然成風，磅礡交響樂再起，間奏融入當地居民的祭神曲，伴著香火裊裊上升，那是如九歌輝煌的慶典樂章。
正當交響樂氣勢如虹，子孫繁茂時，詭譎之聲響起，悉悉簌簌，如老鼠咬齧的建商交頭接耳，商量要蓋二八層高的大樓，估價三十億。爾後，興建消息傳開，樹長老悽惻身影出現在許多契子夢中，樹子們義憤填膺，摩拳擦掌，紛紛挺身而出。
正如樹長老守護他們童年般，現在換契子們守護大樹。樹子們紛紛發起護樹的公民運動，透過網路宣傳組織，在無形中伸展枝芽，共同成立守護聯盟，辦各種活動，讓大家親近老樹，了解老樹的困境。神曲急轉直上，交響樂又加入更多非契子、住在附近的民眾，他們在樹幹綁起數百條黃絲帶，表達對老樹的關心與祝福。民間自動發起遶境活動，希望神明庇佑，讓老樹健康平安。團結力量大，建商感受到民間護樹行動的決心與壓力，於是宣布緩建，最後由市府與建商協調，採容積調整以地易地的方式，維持老樹生長空間。
今日的樹長老已有萬人以上的「契子」，每逢農曆八月十五日聖誕，茄苳王公廟總是熱鬧不已。紅龜粄、月餅、文旦樣樣俱全，這天各地的契子都會回來奉祀。樹長老還與屏東里港茄苳宮、埔里興南宮、斗六萬年宮等地的老茄苳樹互相結拜，每逢農曆八月十五日樹長老做壽時，各地進香團互訪，並為樹長老披掛紅綾，以示尊崇。
我想，專輯放這首交響樂，是震撼又激勵人心的樹王傳奇。本土老樹之歌總是清晰交織當地居民故事，也融入城市的想望與靈魂。樂曲尾聲，千年茄苳護樹成功，老樹前方道路旁安全島上的烏臼樹，也紛紛唱出美麗的伴奏和聲，以前交響樂只有樹長老與樹子們的歌聲，現在則加入許多生力軍，老樹千年生命故事流傳至下一代，那是無形的庇佑，精神樂章。
萬馬奔騰後可接詩情畫意，正如雄渾後可以柔美。樹長老傳奇後，可聽樹齡超過三百年的楓香傳奇。這棵美麗的楓樹位於東山路上，前往大坑風景區的大坑圓環。
楓香要長成百年巨木，委實不易。特別秋天一到，仰望泛紅巨楓，彷彿讓人置身京都，落下的片片紅葉，都是優美的詩篇。鄒族人傳說天神Hame走入「拉拉吾雅」，搖動楓樹，果實抖落便立地成人。「拉拉吾雅」，意為美麗的楓香林地。鄒族行旅曾南遷至高雄，若時光倒推三百年，我想，這柔美的樂章或許從台灣原住民遷徙中，袖口不經意抖落的星狀果實開始。
老樹自然有青年期，若考量生長歷程，三光國中的吉貝綿木，年輕一輩的巨木也不容忽視。雖然只有三十多歲，樹形高大挺拔，高三十五公尺，胸圍超過五公尺，姿態俊逸，是罕見的俊朗大書生，也被列為珍貴老樹，受到尊重。夕照晨昏，伴學童書聲一同成長，相信這樹青年，也會唱出清新可人的陽光樂章。
青春期過後，老樹也有嫁娶之例，新婚燕爾時。這時后里的日月神木就很適合。只見樟樹巨木與老榕樹樹頭緊靠，樟樹粗大壯碩，榕樹略小，兩樹以「日樟」、「月榕」來命名，又形如夫妻相隨，是以當地居民以「樹公」、「樹媽」相稱。據聞樟樹近千年，榕樹亦有二百歲左右。細看相連處，彷彿十指緊扣、交握相纏，想來是少妻依戀老夫的甜蜜情狀。只是老樹婚戀與凡人情愛不同，想必更沉著、委婉體貼。
倘若想聽兄弟情義、手足之情，南區樹德里內的雀榕與正榕連體老樹，或許可聽見不同旋律。這枝幹粗壯的正榕和雀榕，根部將土地公廟緊緊包住，形成樹木包住廟基的凹洞奇觀。兩株老樹都達三百年以上高齡，連體一起，形成共生現象，相信它們會是默契絕佳的拍檔，或許是絕佳的雙簧演唱拍檔。
老樹中，也有新移民。倘若想聽異地風情，瑞井村福德祠古井附近的老緬梔很適合，這三姐妹開起來滿是雞蛋花香，演奏時帶有濃濃異國風；若插曲想來點特別的銅管五重奏，那麼石岡鄉龍興村的五福臨門，由五棵不同樹種：樟樹、榕樹、相思、朴、楠組合的老樹團，也會令人耳目一新。
古名「大墩」的台中，山丘地形得天獨厚，旅遊至此，我想聽的老樹可多了。然而專輯令我醉心、反覆諦聽、不斷回味的壓軸，還是位於太平車籠埔光隆靶場前的「樟樹將軍」。
據說它與太平七星山的六株老樟合稱「七星」，對應天上北斗七星，後來六株老樟全被砍伐，唯獨這株倖存。許是紀念陣亡的弟兄吧？這株老樟遮蔭面積達七十平方公尺，雄偉非凡，一見就奪人心魄，望之生畏。邂逅之初，令人錯覺誤入阿凡達電影拍片場景。特別老樟樹又如此神祕，碩大樹幹、蓊鬱枝葉如龍蛇盤曲，樹皮斑駁而蒼勁有勁、皺摺有致；古老蒼翠的藤蘿爬滿身，讓這株百年神木顯得更靈性。樹身有一桌大龜形瘤，是賞樹不可錯過的要點。遠望則老樟姿態又變，如一舉劍、散著滿頭亂髮狂舞的怒目將軍，恣意伸展虯偉身影。
這是一棵蘊藏整座森林的巨木，從不同角度觀看，就有不同世界顯現於前。騰空的木棧道，是居民的活動中心。據當地居民說，由於樹身多竅孔洞，內有飛鼠居住，還曾掉下一條捕獵的大蟒蛇。台灣有三種鼯鼠：大赤鼯鼠、白面鼯鼠和小鼯鼠。其中大赤鼯鼠體型最大，牠們是森林的滑翔翼，利用氣流由高向低處滑行，最長可滑行二十五公尺以上，是近幾年搬來的小嬌客。
我一開始不信，不怕蚊蟲叮咬地在茂密樹蔭下靜靜等待，只為一睹夜間小飛俠的肥胖身影。聽說夏日時光，飛鼠出沒時間約六點左右。正當我望痛眼、脖子痠疼想放棄時，沒料到唧唧聲響起，大小樹洞內的飛鼠，紛紛探頭探腦，伸出尖尖鼻孔嗅聞，然後露出兩顆迷你小門牙，旋即合唱。原來飛鼠是集體行動，滑翔前會招呼同伴。
正當這四五架滑翔翼，小小傘兵從老樹飛出，一同撐開飛膜滑翔時，我看見夜裡最美的場景。那刻，一直是我最難忘的天籟，老樹無聲的壓軸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