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奕成
我對《紅樓夢》最初的認識,不是來自閱讀而是楊麗花的歌仔戲。
小時候,我與母親總在晚飯後,迫不及待地坐在電視機前收看。涉世未深的我,似乎也從中看見詭譎複雜的人性,領會古今皆然的人情,詠嘆悲歡離合的人生。偶有興致,還會哼唱歌仔調的〈葬花詞〉,自得其樂。
讀中文系以後,發現歌仔戲與曹雪芹的原著,大相徑庭。
劇中神瑛侍者遊太虛,僅僅翻閱《金陵十二釵正冊》的釵、黛判詞,即隨十二釵下凡投胎為寶玉,把絳珠仙子還淚於神瑛的神話刪除,這不但使寶、黛感情的獨特性無法彰顯,也使寶玉見到寶釵金鎖上的兩句吉讖時,即認為天賜良緣。
黛玉進榮府時,大觀園並未建造,劇中賈母卻要鳳姐派人打掃瀟湘館讓黛玉入住,賈母、四春姐妹、寶玉在瀟湘館與黛玉相聚。時間的錯亂,最大的遺憾是大觀園建造的意義──讓嬪妃、才人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蕩然無存。
賈妃省親是在元宵夜,先前「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等,帶了許多大小太監出來,各處關防,擋圍幕」,而省親過程執行的君臣之禮是不容踰越的,身為父親的賈政也只能「至簾外問安,賈妃垂簾行參等事」。劇中卻見賈妃於白晝坐轎過街,任憑路人一睹其容顏,省親時與家人輕鬆閒話,莊嚴氛圍蕩然無存,如斯荒謬,劇中多有,如:賈政是長輩,當黛玉進府時卻表明要來探望。又寶、黛竟不顧長輩在場,卿卿我我起來。
「黛玉葬花」是紅迷耳熟能詳的千古橋段。芒種那天,黛玉「手把花鋤出繡簾」、「未若錦囊收豔骨,一坏淨土掩風流」。劇中卻見滿天飛雪,黛玉手提竹籃,雪葬落花,而當黛玉走出繡簾時,見她的鸚哥是籠養的。記得第三十五回鸚哥見黛玉回來,牠會撲過去歡迎並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她的鸚哥是架養的。劇中最有趣的莫過於將黛玉對寶玉的問罪改為寶玉強拉紫鵑評公道,情人間鬧情緒,豈容旁人置喙,難怪紫鵑會陷入左右為難。
當寶玉苦於父親的嚴教,劇中的黛玉竟安慰他:「男兒該以功名為重,讀書是應該的。」這實與從不說混賬話的林妹妹形象不符,也枉費寶玉素來引她為知己。
如此不符原著形象的還有薛蟠,原著寫他喝令手下豪奴打死馮淵後,「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無有不了的」;然而,劇中寶釵卻說他畏罪潛逃。
因某物件而串起的因緣也是《紅樓夢》引人遐想的。戲子蔣玉函情贈茜香羅予寶玉,寶玉回贈的是襲人給的松花汗巾,劇中卻改為賈妃送的鴛鴦扇,致使無法與襲人判詞裡的「堪羨優伶有福」呼應,而寶釵金鎖上刻有吉讖,編劇改為由襲人道出且把金鎖說成「金牌」,不合常理。
歌仔戲的《紅樓夢》雖有諸多與原著不符之處,但在我心中,她永遠是美麗的錯誤。
「假使你我無奇緣,為何偏偏來相見?假使你我有奇緣,為何相思淚滿眶?春來秋去又冬天,求得何時月重圓。」這首主題曲脫胎自書中第五回十四支曲中第三首〈枉凝眉〉,道盡寶、黛的有緣無分,我依然愛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