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擅長用凝視角度處理鏡頭語言的萬仁,在《超級大國民》中,終於把凝視交給觀眾了。沉重而內省的白色恐怖記憶,隨著每一世代的成長,有著不同的封存與遺忘,在主角許毅生的凝視裡;在受害者女兒的恐慌裡;在九○年代、在現在、在每個不同年代的不同觀眾眼裡,看出去的苦痛都不一樣。
這是《超級市民》之後的第二部曲,從八○年代台灣走到九○年代,背景裡有著解嚴後社會的奔放和混亂。懷舊退得很遠,在雜亂無章的、繽紛如煙火的社會裡,導演要我們看見的,卻是更遙長的歷史枷鎖,那拖得長長、擲地有聲的歲月痕跡。
因為就像從天堂頓時墜入地獄,失落與苦痛沉得太深,雖然才幾十年的記憶,掀開來卻是無比的沉重。
「霧散了,景物終於清晰,但是,為什麼都含著眼淚」開頭這句話,點出了主角許毅生注定在晚年的追尋之旅,以及時代變化的荒謬性。一個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因在無意中供出了友人名字,導致友人被抓被槍決,晚年的他決定展開追索,想找到友人的墓以慰他在天之靈。
透過這場記憶的追索,我們得以在導演的層層抽絲剝繭下,看到被害者自我的心靈撻伐:許毅生的愧疚、其他同樣受害者的生活窘境、心靈與身體的自我囚禁與放逐,還有波及更深的是家屬的恐懼與恨意。
政治,在這樣的話語記憶下,是一個不可說、不能碰的,又極其深切的怪力亂神,它能搗壞所有理想與純粹的心靈。
對比九○年代奔放的社會環境,自我封閉且放逐自我多年的許毅生,站在街頭被抗議遊行的群眾包圍,在家裡接受到女婿說政治只是個生意的輕蔑說詞,記憶與示現在他眼裡與腦海中錯置交流,理想已經崩壞如他不再聲揚的青春,痛楚如同老邁不堪的步履。悠悠歲月過去,導演剖開歷史的記憶,叫我們溫習這集體記憶曾經被羞辱的狀態。
因為是共同命運,所以觀看起來特別沉重。歷史脈絡裡,前人及我們都是一體的,我逃不開走不掉,因為凝視,我甚至又掉回一次傷痛裡。我們是許毅生也是他的夥伴,是他的老婆、也是他的女兒,還是他的女婿,以及在街頭亂象橫生的群眾。影片要你無可置身其外,要你品嘗歷史裡苦澀的滋味。
閱讀影片是如此坐立不安,即使我認識到共同命運,即使我還稍稍理解這深切的苦難。但電影也告訴我們,它堂而皇之就是九○年代的敘事。在那樣慌慌張張的年代裡,記憶正要試著被打開,人們還有耐心細細咀嚼那些過往傷痛,計較那些重要的蛛絲馬跡。
是的,我既有過往的共同脈絡,但我也有著現在的虛無身段。敘事,已經不同,在今天在九○年代,沉重已經輕盈化,苦痛,會不會也變成只是一種消費?我凝視著電影,或許反省永遠不會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