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旭昇

「原來沒有親人死去的地方，是無法叫做故鄉的。」──朱天心《古都》

想起了爺爺。爺爺是個非常執拗的人。

他年輕時氣盛，對奶奶非常不好，時常動粗。為人吝嗇，不擅交際。從學徒做完就和奶奶經營起了洗衣店的生意，自此四十年如一日。不懂得投資，無法跟上那個年代蓬勃發展的經濟；不懂得花錢，守財一生，不出遊不娛樂不上館子，不願多花錢在孩子的教育身上。孩子有了工作領了第一份薪水，急著要他們交出。民國八十年後，每日拿三百元給奶奶在中午去傳統市場買一日份的飯菜，奶奶總得私底下想辦法多弄點錢，給我們一口子吃好些；而此時已經是家裡經濟狀況較好的時候了。

雖然待自己和親人皆是苛刻，爺爺還是養大了一批孩子。雖然是奶奶堅毅地同時扛下家務和半把子生意，爺爺還是在一無所有中安定了下來。爺爺工作之餘，時常坐在椅子上，哪兒也不去，就看著電視。爺爺身體不好，總得吃藥，後來更是像吃飯喝水那樣地吃；他總交一百元給我，時常要我去馬路對面的藥局替他買藥，找零便讓我去藥局旁邊的超商買零食。

爺爺就這樣坐在椅子上，除了生氣斥責人時，都安安靜靜，沉默寡言。年紀大了以後，脾氣緩和了下來。但他早年的刻薄和執拗，他或許自己也知，或也反省，但他已無法和家人對話，也沒有一個朋友。所以爺爺工作之餘，也還是只坐在椅子上，哪兒也不去，就看著電視。

爺爺準備入院動那次再也沒有好起來的手術，要上爸爸的車之前，奶奶在玄關對他說要勇敢，奶奶握著拳頭。我想爺爺非常害怕，他無法把害怕向其他人訴說，因為他什麼也不說。他總是這樣。更早先叔叔過世時，我在電視螢幕上看到，奶奶和姑姑抱在一團，一種完全敞露的情緒；他或許也看到電視，但他也是這樣，在那之後，什麼也沒聽他說。

但奶奶還是對他極好；照顧他且無微不至。爸爸也對他極好；在爺爺過世後，不太容許我們講爺爺以前的事的壞話，爸爸一次對我們生氣地喊著要我們不要再講了，且說他就是這樣的人不然該怎麼辦。

我想說的是，我們又要怎樣理解在一個時代、一個人的背後是怎麼樣的東西在驅動著他，使他成為一個怎麼樣的人。這些都無法很清楚地釐清、了解，乃至互相認同與諒解。家人之間也是一樣。這表示說，總有一些什麼，跨過這樣的藩籬，且那是信仰式的乃甚至是盲目的。

高中的時候，開始可以感受到爺爺的寂寞和他身後的整片寂寥。晚飯過後，他總在一樓店面坐著，看著電視，準備稍後的打烊；他背向空無一人的晚街，九零年代，這小鎮火車站附近最熱鬧數十年的地方也要衰落，不遠處的新造鎮已成且更多正在進行。我有時下樓上廁所，或還沒上樓前，稍稍兜到爺爺看的電視前多逗留一些時間，就幾分鐘，不很久，因為我也不是非常溫柔體恤的人，那時更不是。我現在回想，我這樣做或許是因為他是我爸爸的爸爸、他是我奶奶的丈夫，我並不覺得這樣的原因有什麼不妥，這和他是我的爺爺之間並無不同。而在那幾分鐘，我跟爺爺也沒什麼話好說，但我想他會有點開心。我是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