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樹懂 上

文/李達達 |201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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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達達

如果我能活得像一棵樹那麼久,我會開花嗎?我會不會因為一片葉子的掉落而感到寂寞?

那年我偷了好幾個月的東西。我偷叔叔的銅板,放進自己的小零錢袋;我偷爸爸的鈔票,藏進抽屜的夾層裡;我偷學校合作社的造型橡皮擦,上面印著千元鈔票的圖案,最後一次我偷了一隻做成針筒造型的自動筆,被那個長得像綁線東坡肉一樣的合作社阿姨給抓到。

「你這枝筆哪來的?」東坡肉阿姨放下所有工作全力逼問我,一堆小孩子塞在結帳櫃檯看著。東坡肉阿姨拿起電話說要報警,直到我認罪她才放下話筒放開我。圍觀人群裡有一張同班同學的臉孔。我壓著眼淚回到教室,鐘響後帶頭喊起立、立正、敬禮,同學們起得稀稀落落,「小偷班長……」有人低聲地說。

下一次分班前,我的物品經常離開我,一句話都沒留就自己去旅行。鉛筆盒、課本和書包,他們去垃圾桶,回收箱,有些在窗外流浪,有些漂泊到水塘。「反正你的東西都是偷來的……」有人低聲說。

我的小學在飛機降落的航道下。每一陣風都要先發出聲音,接著搖動樹,最後才吹進教室裡。每一天我都想轉學,但我家就在學校的轉角。媽媽說,孩子你乖,學校這麼近,跑回家哭都來得及。每一天我還是乖乖進教室開窗等著風。每一個下課鐘響我都逃,逃去走廊盡頭最遠的廁所。每當我站在洗手台前,對著欄杆外的樹說:「給我一點風吧!」樹葉就會沙沙作響,送來涼風,像溫柔漂亮的高年級姐姐搖著馬尾走來,她每次都會牽起我的手。上課鐘響,第一百架飛機壓低肚子滑過天空,我回到座位上,發現這一次輪到水壺去旅行。

大樹搖啊搖,涼風吹啊吹,覺得自己不是人類也沒關係了。

我是什麼呢?把我的內臟全挖出來,裝進另一個人的身體裡,就可以變成別人,不再被嘲弄嗎?

樹又是什麼呢?那麼大那麼壯,永遠抓住一塊土壤。老人死了,樹還在。鄰居搬走了,樹留下來。樹就在自己身體裡,過著一輪一輪的時間。秋天的那圈雨少溫度低,細胞像沒吹開的氣球,顏色又濃又密;春天的那圈溫暖養分足,把每個細胞都餵脹了,顏色就淡了許多。一些科學家靠著判讀千年老樹的年輪,研究這千年來的氣候變遷;也曾有藝術家將樹幹切片,把年輪放上黑膠唱機,唱針下的每一軌都是一整個季節的歌。

如果我能活得像一棵樹那麼久,我會開花嗎?我會不會因為一片葉子的掉落而感到寂寞?我會不會因為一隻松鼠走了而失去重心?有一對男女在我的影子裡第一次接吻,也許我一覺醒來他們就老去。

那年的自然課本說,植物沒有感覺,因為它們沒有神經,沒有腦,所以受刺激也不會有反應。那年的自然老師也說,含羞草不是真的害羞,是因為細胞內液體壓力改變,才會合上羽葉。

可是最新的科學研究發現,植物可以靠著分泌特殊激素來跟彼此溝通。一片被毛毛蟲咬傷的葉子,會釋放出一種化合物,成分和造成動物疼痛的激素雷同。在受傷的葉子上塗抹動物用的止痛藥,也能中和這個化合物。科學家更進一步觀察到,一片葉子受傷時所釋放的化學物質,會觸發周圍的葉子分泌毒素,阻止毛毛蟲繼續進食。這難道不是呼救和防禦嗎?

幸好那些小時候也曾對著樹說話的人,終於有幾個長成像樣的科學家。他們用最新的儀器傾聽,發現植物不但在受傷時會慘叫,晒起太陽時也會滿足地嘆息。那些科學家試著告訴我們,植物的振動或化學訊息叫做「植物語言」,而他們正在試著「破譯」這個語言。

科學家們也說植物有記憶,但目前為止我們也沒有真的掌握記憶的本質。記憶和靈魂是同樣的東西嗎?失去記憶的老人,就等於失去靈魂嗎?我們的記憶可能是一種神經的迴路,有短期的、長期的、語言的、事件的記憶,透過各種機制觸發進而提取,但提取出來的究竟是什麼?這些問題我們還沒有肯定的答案,只能說,比起接近事物的本質,人們更擅長於分類和歸納。因為這樣比較快。

所有低頻的聲音都是萬物的緩慢振動,我們的心搏太短促太劇烈,所以才沒辦法察覺樹的話語。生命是一種交通方式,在「人類」這輛快車上,窗外景色變得模糊卻凝固。因為自身的快而把一棵樹看成靜物,我們的時間觀如果就是這麼狹隘,又怎麼可能真的搞懂一棵樹呢?

一棵樹要怎樣去回憶自己的生命?對它們來說,時間是「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嗎?它們年輪的內圈,會跟年輪的外圈講話嗎?如果一圈就是一個年分,每圈裡頭是否都包裹著一個靈魂?一棵千年老樹睡去,也許就有一千個靈魂同時墜入一千個夢。

偷東西被合作社東坡肉阿姨抓包的那一年,其實也沒那麼慘。媽媽雖不讓我轉學,但送我去補習班學英文,在那裡就沒有別人知道我的罪。一個星期有兩個下午,在英文教室裡,我漸漸笑得像個人,得到短暫的人類友誼和尊重。

我直到小學畢業都沒再踏進學校合作社一步。只有在補習班下課時間,我會跑去對面的雜貨店買很甜的飲料和洋芋片。那間雜貨店,也算是當年讓我重新做人的復健場所。只是我吃了太多洋芋片,喝太多糖水,原本就肉多的我,終於胖到連脖子都不見了。

重慶北路上有一棵白千層,從家裡去英文補習班的路上都會經過它。它身上有一粒比籃球還大的樹瘤,每次走過時我喜歡將手掌放在樹瘤上,像拍拍朋友的肩膀,或者像摸摸小狗的頭。

有一次我在白千層底下待了很久,讓樹瘤撐著我哭。那天英文老師教了新的單字「Fat」,肥。一講到這個字,就覺得全班的同學都在看我。那時候正流行著「六次記憶法」,三十個人跟著老師複誦F、A、T,Fat,總共有一百八十六個「肥」像飛刀射來,割剮著我。其中六刀,還是我自己捅進來的。肥、肥、肥、肥、肥、肥。接著老師說:「大家一起來造句吧!」每個關於FAT的句子,對我來說都是鋸子。「喬治是個肥的男孩」、「傑克是一條肥的狗」、「瑪莉很肥」,他們的眼神讓我覺得自己是喬治也是傑克、是瑪莉也是條狗。我的枝幹被來回鋸開。為了撐完那堂課,我像一棵樹那樣,只敢發出人們無法察覺的振動。我也硬造了一句,「他不是一個肥的男孩」。回家路上,走到大樹瘤的前面,我才哭起來。白千層跟我說沒關係,哭吧,沒關係。

大樹哄啊哄,涼風吹啊吹,覺得自己不是人類也沒關係了。

樹感覺得到我,就像許多好農夫說的那樣,「要跟稻子講話,要愛它們,稻穗才會漂亮。」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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