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這爿城郊綠地尚未有柏油大路，清早趕著赴班赴學的人潮並不多，而我總在晴朗微涼的清晨出發。穿上制服，紮起馬尾，跨上鐵馬，順著路勢而下。去時是下坡，愜意得很，路上車少，有時腦中晃過昨晚背過的英文單字或國文課文，有時隨興歌唱，身旁伴我的，是一頭訥訥的牛。

已忘了何時初見牠，只記得爾後的日子，牠常與我共行一段路。牠腳步極慢，我必須放慢速度才能與牠共行，急性子的我竟不以為苦，甚至常騎近牠，與牠說話，除了「hello」、「你好」這類問候之外，後來甚至把牠視為推心置腹的對象。

「我昨天數學考差了，你說怎麼辦？」（潛台詞：不如幫我把考卷吃掉吧！）「某某下課一直騎車跟著我，他到底想怎樣？」（潛台詞：你覺得他人怎麼樣？）這頭牛顯然已經從「牠」變成了「他」，而他從不會將我的煩惱祕密說出去，他只會偶爾搖搖尾巴，用不知所以然或早知其所以然的眼神看了我幾眼，繼續默默地往前走，如此數日數月，轉眼近三載，像廟裡莊嚴的神像，以神諭陪我一段。

某日，我晏起，騎著腳踏車匆匆赴校，因晚起所以遇不著牛了，並且在一轉彎處因車速過快不小心摔車，跌入草叢裡。毫髮無傷，但到了學校車棚鎖車時，才發現我的鑰匙似乎因為這麼一摔，落在草叢裡了。我只好央求下一位進車棚的同學，將我們的車鎖在一起。課後，我循原路找鑰匙去，傍晚自然不見牛，草叢裡除了橫生的植物群外，一無所有。回家的路是上坡，每天課後騎車回家相當吃力，以至於甚少留意周遭景觀。但在暮靄沉沉的這一個傍晚，暑氣漸消，我彷彿看到那片草叢邊，有著倚斜橫躺的牛，卡通般的神態，老神在在地對我說，回家吧，沒關係的。

隔天鑰匙仍沒找到，但又見著了牛，也許是因為屬牛之故，看見他總覺得親切。常覺得我出生得真是時候，早一年是怯弱的鼠，晚一年是凶暴的虎，唯有這一年，是認真踏實又穩重的牛。我甚至不曉得這隻牛的來歷與名字，不曉得他是否會在某年某月突然消失，但還是願意與他分享生活。很久很久以後，當我的生命中出現了大魔王之類的人物後，當大魔王總是偽裝成善良的天使並於日空光芒中翩翩微笑降臨時，我知道這世界上最珍貴的情感，是像牛一樣可靠的陪伴、傾聽與包容，那將默默支撐起整個世界，心中有了重量，路也自然走得平穩。

高中後改搭公車至市區上課，再也不見牛。原先的綠地漸漸被一座又一座的高樓大廈取代，周邊地價愈來愈高，咖啡店、超市、各國料理餐廳陸續進駐。原先我摔車的那片草叢變成一間大型生活超市，旁邊還有一座黃昏市場，人聲鼎沸，街巷熱鬧滾滾，再無牛隻，連小型貓狗都少見。舊時大路直行約莫一公里，幾年前落成了一座捷運站，現代化之表徵。

綠地再往北處，二十多年前原有諸多魚塭，小時候喜歡騎著腳踏車沿一座座魚塭閒晃，往西不到一公里，即是罕無人跡的小漁港，面臨台灣海峽，溽夏鹹鹹海風徐徐吹送，童年的味道。我常懷疑那頭牛來自這塊區域，但那時這區農田已漸荒廢，海港人多出海或養魚維生，他的牛生，是否自此陷入深霧迷宮中——於是每晨天光漸亮時，離家遠走，步行散心。未料卻遇到一位鎮日心事重重的青春少女，聽了她的煩悶人生後，頓時覺得自己單純的牛生尚屬愉快，於是繼續他平凡無奇的小日子。

多年後，初抵台北的那場夏日午後雷陣雨，清晰地將我的生命劃分兩截，充滿了未知的隱喻。這個城市的夏日，以高溫與陣雨構成生活方程式，人們以捷運追逐時間，以冬雨貯積寂寞，以一零一跨年煙火告別過去。親愛的牛兒，這些都是你這一輩子無法體會的吧？

我在那年冬季發生一場意外車禍，從此害怕騎機車。機車時代結束，捷運紀年開始。每日需花費一個多小時在捷運上，在尖峰時刻擠進捷運站，每張臉孔都呆然，每條捷運路線都人滿為患。我時常在等待列車進站時幻想我的靈魂瞬間飛出這具軀體，躍至這座捷運站室內的最高點，在每個人頭頂輕盈飛舞，靜看人來人往，默繪一張流浪地圖，算準現實生活的逃逸路線。

親愛的牛兒，這裡的捷運太快，以至於一輩子好像就這樣即將惶惶而過。我鎮日想像你的步伐，金黃色的南方，溫暖的季節，我們踏實的時光隊伍。

冬季過後，我正式跨越新店溪，搬進台北最繁榮的城區。方便起見，我買了一台腳踏車代步，捷運時代結束。時值杜鵑花開，假日總愛踅去城區角落，看學生們歡樂進行營隊活動，看小孩們在樹下玩捉迷藏，看小狗們在大草皮上跳躍追逐。風起側側，粉花盈盈，而我的心情款款搖曳，美麗至極。可惜身旁再無牛兒相伴，再無誰能共覽歲月漫漫。然而，平日難有閒情逸致緩緩騎著腳踏車繞街，城區生活步調緊湊，總是左閃右躲不斷超車直到抵達目的地，時速直逼五六十——啊，親愛的牛兒，我害怕時光太快，記憶太短，仲春的風溫柔易碎，如你陪在身旁的日子一般。

我開始學習緩慢，走你的腳步，看你的世界，人生路途無數，有時難識雲景，不辨晨昏，遇到分岔路時，只聽牛語，走兩步退一步，腳步深緩且專注，彷彿終身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