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陳名能

繞了半個地球，過了半個世紀，歷經求學、教學和執業，我居住和工作的活動又回到台大附近，我常喜歡在台大走走，總會走過椰林大道和舊總圖，也總會抬頭看看舊時母親辦公室的窗子。

著名的台灣大學椰林大道上，從西端校門起，左手第一幢建築是曾引發爭議的洞洞館，第二幢古老的兩層樓建築曾是台大以前的總圖書館。

圖書館正門朝南開向椰林大道，另有一側門朝東開向側街，從側門上到二樓就是參考閱覽室，寬大的閱覽室中間是一排排的長長的閱覽桌，除了開窗，四壁都是書架，上面是滿滿的各類參考工具書。穿過參考閱覽室是期刊閱覽室，同樣的閱覽桌和書架，上面是滿滿的各類當期期刊雜誌，以及過期期刊的精裝合訂本。兩個閱覽室間為一走廊，兩側各有一辦公室，朝北的一間就是我母親——薛素靈女士的辦公室。

印象中，母親在台大工作二十多年，就一直獨自在這間辦公室裡。她在圖書館負責將所有中文學術性期刊的論文，分類編目。除了少數助手幫助繕寫和打字製作卡片，她幾乎獨力進行這項工作。

辦公室中母親的辦公桌臨北向的窗戶，另外中間有一張大會議桌，上面經常堆滿了剛下架的近期期刊，母親的工作就是閱讀一本本的期刊中的一篇篇論文後，註記編號分類。

分類的期刊數量，由早期數十種，逐年增加到後來的一兩百種，正是台灣學術發展歷程的見證。直到母親退休時，台大已將母親的工作成果出版了十二巨冊的《中文期刊論文分類索引》，為台灣學術工作者提供基礎性的研究工具。

那些年，我們家的飯桌上，經常是母親在講她最近讀到的有趣的文章，或最新的知識，或是某一篇母親不知該如何分類的學術論文。不僅各類學科以及許多學者的名稱，各種月刊、雙月刊、季刊、年刊或某某學報，也都經常在我們的談話中出現。我一直認為母親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就是看書，看很多書，看各種書，還不用考試。

母親的這些經驗，讓我們知道圖書館除了典藏圖書，提供借書閱覽之外，尚有協助學術研究的實務性功能，也為我日後求學開了條捷徑。我在美國伊利諾大學讀研究所時，有門「設計方法論」的課，需要讀不少書，還要寫心得報告，我就到伊大圖書館查目錄，找書評書摘來參考，如此偷吃步，省了不少時間和力氣。

抗戰時，母親經由考試錄取進入四川民生公司資料室工作，這是母親圖書管理生涯的開始。

她常說民生公司規模大，制度好，而且待遇優厚；在抗戰的艱苦中，母親的薪資除了生活所需，她還能省下錢買一些金飾，這些金飾隨著我們來到台灣，成為我們早期解決生活困難的重要資源。

父親也曾參加民生公司的考試，筆試之外還要體檢，他的體重不足標準，須在口袋中放了石子才過關。但父親只上了幾天班，就不耐朝九晚五的辦公室規律，辭職不幹了，跑去做日夜顛倒的報紙編輯工作，繼續他高談闊論、搖筆桿的文人生涯。

民生公司為當時最大的長江內路航運公司，由盧作孚先生（一八九三～一九五二年）創辦。盧先生四川重慶合川人，出身微寒，苦學有成，早年即加入同盟會，參與四川保路運動，後成為愛國企業家、社會改革家。

一九二六年盧先生創辦民生實業股份有限公司，逐步發展為擁有一百四十多艘江海輪船和近萬員工的大企業。

除了民生公司，盧先生並興辦多項實業，包括北川鐵路、天府礦業公司、三峽染織工廠、中國西部科學院、峽區地方醫院、嘉陵江日報等。

抗戰時盧先生率員工奮勇協助政府撤退，共搶運了一百五十餘萬人，物資一百餘萬噸，民生公司遭日機炸毀輪船十六艘，犧牲職工一百餘人。盧作孚先生並積極開發北碚市，設立學校、醫院、圖書館、公園及體育場等，有「北碚之父」的讚譽，我即出生於北碚市。一九五二年三反、五反運動中，因被批鬥，盧作孚先生吞藥自殺。

記憶中母親曾告訴我，抗戰時民生公司多艘輪船曾被政府徵收，自沉於長江中，以阻止日軍沿江西向進攻，抗戰勝利後，政府以沒收日本及美援船隻償還。

一九四九年大陸赤化後，盧作孚先生當時在香港，除大陸原有各項實業，尚擁有相當數量的輪船在大陸以外地區。

中共中央及台灣國府均派重要人士前往香港遊說，爭取盧先生率領所轄船隻，回大陸或來台灣。盧先生幾經考慮，因放不下大陸龐大的事業，終究回了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