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筆電旁有個仙人掌盆栽，見過它的人，都說：「你的花是假的哦！」因為枝幹凋萎瘦黑，無一點生機，但七、八朵豔色的紅桔小花在荒砂尖石中，堅忍安靜的開著。

一個月只要灑二、三滴水，足以滋養它的性命。這小個盆栽，它的身世有些坎坷。一位師兄要調職到美國服務，在整理物品說：「這死了吧？」我正要往圖書館的走廊，聽到他盯著盆栽的說話。我低頭瞧瞧這仙人掌，果然枯枝盤結，無半片綠葉。「那給我養養吧！」「不會活的啦！」「沒關係，存活與否就由它自己決定吧！」

從去年夏天認養了小盆栽，取名小仙子，就置放於寮房的窗口，偶爾想起，才把佛前的供水，往它身上潑灑些許。經過夏秋冬，整整三季，一百多個日與夜，小仙子如入定的禪僧，與我晨起靜心讀經，與我燈下經行讀詩。我無任何期待，它面目亦無一絲改變。

忙完農曆春節，某一日，我讀著貫休禪師的山居詩：

露滴紅蘭玉滿畦，閑拖象屣到峰西。

但令心似蓮花潔，何必身將槁木齊。

古塹細煙紅樹老，半岩殘雪白猿啼。

雖然不是桃源洞，春至桃花亦滿蹊。

吟誦著被後人尊稱「禪月大師」那絕美的詩篇，與之心神交會。小小斗室，雖非桃花源，但春到這庵裡，實是布滿雜華香氣。眼倦，正想泡些淡茶，窗口的小仙子，形態依然瘦骨嶙峋，但枯枝叢樹間，鮮紅的三五朵小花開著。剎時，我的心情何其激動，即使被人宣告死亡，小仙子不放棄一絲生機，努力把花開得如此美麗。

「漸漸的」，是弘一大師教誡世人的一句偈語，人的怠惰，人的沉淪，都是在微細間，我們漸漸的被改變。純真換成勢利、淡泊換成酬對、節儉換成享受、熱情換成淡漠……我們以成長成熟為名，我們自恃的聰明，追逐多數人的指標，換來心上推不去的迷惑與茫然。

「這麼年輕就出家，好可惜，很多都沒享受？！」

「好可惜，都快過三十還不出家，得到的享受，如手上的流沙，到頭依舊是夢幻泡影。」

前一題的問句，我聽了十多年，答案，我只留給自己，並未回應質詢我的朋友或好奇的路人。

很多事，人們要漸漸的才明白，明白很多話不應該說出口，明白很多話應該早點說出來；人們要漸漸的才明白，世間的恩愛、名位是鎖鏈，你的人生之路，來時去時，無人伴隨，你都得獨自行去。

小仙子三個月後，花朵仍完好如初。每每望向盤纏它周圍的枯萎枝叢，我都告訴自己：漸漸的，你可以向未來投降；漸漸的，你也可以向未來挑戰，然後，努力在凋零中，開出最美的花朵，那股剛強溫柔的氣魄，足以令鬼神、天地肅然起敬。